鹿行空是傍晚才醒的。
日暮时分的晚霞借着微光从窗口照进来，她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
仿佛梦里的光陆怪离还在延续，她即将奔入下一层梦境。
甩掉鬼魅齐出，暗影缠身的夜，奔向火柴人抬着蛋糕走过的林间小路，最后坠入鹅绒飞毯。
飞毯变成了冷峻清贵的黑衣剑客，向她单膝跪地，仰头即将亲吻的那一刻——
忽有重锤扣响肚皮，一声紧一声，把人梦里的余韵驱逐个一干二净。
鹿行空摸了摸咕噜咕噜响的肚子。
睡了一整天啊，一定是真饿了，连脑子都不正常了，要不然怎么会出现黑衣剑客这种不靠谱的幻觉？
她强忍着胃部抽搐的疼痛，另换了一身常服，才走到正堂，恰巧见到鹿父欢天喜地刚从外边回来。
一张老脸红光焕发，估计是儿子鹿仁应终于从牢狱里放了出来了，可喜可贺。
“今晚，你不用急着准备我和你大兄的饭了。”鹿父爽快地说道。
他约了同侪在坊间一食店定了酒席，要给鹿仁应接风去去晦气。
当然。
这酒席可没鹿行空的份。
“咱一大帮男人喝酒吃席，你去干嘛？”
鹿行空撇了撇嘴，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自掏腰包买了只烧鸡回来。
她就着星空月色，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慢慢吃。
夜色如水。
正是寂寞喝酒吃肉时，女鬼忽然出现在石桌边上。
鹿行空手撕鸡肉的手一顿。
哦，差点忘记她了！
昨夜历经了两任百鬼符里的恶鬼丑鬼，如今再来看这位女鬼，只觉得，两只眼睛都被清洗了一遍，女鬼简直是鬼中美鬼，鬼中极品，鬼中聂小倩，反正，对上她，完全没在怕的。
“你怎么出来了？哎，你们鬼饿不饿啊？”
“嗯……饿呀，饿的时候，吃点人类灵魂就好了呢。”
“哈哈哈，我随口一说。”鹿行空讪笑了一下，“随口一说……”
“对了，我昨晚可是遇见你的同族了，吓死我了，跟你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鹿行空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在崔宅的经历，添油加醋，丰富细节，把一个恐怖故事变成了一个洋溢着悬疑推理和人伦世故的冒险故事。
“那崔令潜能干出这种变态事啊，绝对是原生家庭的锅！靠着家族营生，却被家族束缚。家里人觉得栀娘子是灾星，他怕栀娘子可能受到伤害就干脆逃避了。他自己其实没有一点点期望能保护好她的，给她幸福的，但凡他有那么一丝期望，都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啊。”
“是什么让他连栀娘子的未来都保证不了呢？肯定不是穷，应该是崔家才对，这么一想，那崔家还真挺恐怖的。”
鹿行空以茶水代酒喝了一整杯，望着星空默默感叹了一句。
女鬼听完故事，说了一句，“下次带上我吧，那些鬼交给我来收拾。”
鹿行空讶异的看了她一眼，虽然当时她也有这么个黑吃黑的想法，但是，你作为鬼，帮人行么？
那屋敷鬼跟双灯鬼可是合作坑人的好伙伴呢，你咋跟鬼格格不入啊。
女鬼：“我还没吞过鬼，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像不像鸡腿的味道……”
鹿行空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鸡腿，有些明白了。
敢情女鬼馋了。
“这个你能吃吗？”
鹿行空一只手高高举起鸡腿，“我听说祭祀的吃食被神灵鬼怪光顾过后，所有的食物都会失去香味，五味，最后变得无色无味，如同嚼蜡，这是真的吗？”
女鬼：“没法吃，还有，你这说法从哪里听来的，人类的食物，鬼哪里吃得了？又没有魂魄，要吃也是吃活鸡。”
鹿行空：“哦，那你的晚餐怎么解决？你可别乱杀无辜啊！”
女鬼：“不杀，畜道多的是可以吃的魂魄。”
鹿行空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位女鬼挺良善的，她一开始就没看错。
“那你多久补充一次食物啊？”
“七日。”
“……”
可能觉得鬼的食物这种话题太冷了，鹿行空陪着女鬼，一起沉默了一下下。
……
风摇晃着槐树沙沙作响，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多了好多。
过了一会儿，女鬼问：“你喜欢呆在鹿家吗？”
“不喜欢。”
鹿行空啃着鸡腿，想象了一下大兄鹿仁应的接风席，接风席上的美味佳肴，就很不愉快，明明她才是拯救亲人的大功臣，结果谁都没搭理她。
“那你想去哪里？”
“感业寺。”
她脱口而出，好久都没见武大大了，怀念哪……
哪怕是听听太宗宫里的八卦也是好的……
可惜还没呆几天就出来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一次见面的机会。
“感业寺有什么好的，那是禁苑，进去了，就不怎么能出来，你现在可以好好逛逛长安城了，不好么？”
女鬼托着腮，恍若闺中少女给手帕交提提建议一般。
鹿行空啃完鸡腿最后一点肉，将骨头随手一扔，往树干上一靠，翘着腿摇晃。
“确实，可是那也得找个地儿住下吧。问题是我现在身上没多少钱，这里房子租税又贵，哪能找到合适的地儿？若是住在鹿家吧，真够遭心的，我怕我折寿！”
“你为什么对你父兄没什么好感？”
“他们人品不咋地啊，能有好感才怪咧！”
“可是，你嘴里说着不喜他们，昨日却为你大兄忙上忙下，又是跑衙门，又是拜访崔生，还差点被鬼给杀了，这又是为什么？”
“了结因果呗。”鹿行空不以为意。
若他们真是自己的亲生父兄，早袖手旁观走人了。
可他们不是嘛，这具身体的主人若是爱惨了自己的父兄呢？这不得替她还啊。
不是自己意志能决定的前因，还起来挺难了，可这不是没有办法么。
不过说到这个。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鹿家父子？怎么老喜欢提他们？”
这个疑惑一出口，火光闪电间，鹿行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腿都晃不动了，立马直起了身子。
意识到这个可能后，她却害怕起来，脸色僵硬得可怕。
女鬼捋了捋长发，别在耳朵后，露出一张清丽的脸，“你猜？”
“鹿呦呦！”
她是鹿呦呦！
鹿行空仔细看了看女鬼的眉眼，以往出于恐惧，根本没这么仔细看过，经过鬼态崔对眼睛的洗礼后，她现在终于敢直视鬼了。
她看清了她的脸，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
女鬼和铜镜里的她有七分相像，只不过多了一头乌黑头发，相比于她，她气质更古典优雅，眉眼锋利，表情阴冷。
“你……你真的是鹿呦呦！”
鹿行空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牙齿在打架。
女鬼把玩着自己的长发，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霸占了我身体这么久，你现在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凉意席卷全身。
鹿行空觉得她第一次见到女鬼的时候，全身心都没有这么冷过。
因为那时候她问心无愧的活着。
她以为原身已经死了，这具身体，她穿越了也就穿越了，是不可控的，不可更改的，是属于她的。
她心安理得。
可是，鹿呦呦大大咧咧地出现在眼前，像一个噩梦。
“你……我……”鹿行空说不出话来。
恐惧侵袭了她。
她还能堂堂正正地活着么？
还能活得自在逍遥么？地上的影子是直的吗？
她像个小偷一样，偷走了别人的人生，还大言不惭的在人家面前说了结因果……
在主人家前大放厥词，想想都觉得可怕。
树影绰绰，巨大的黑影从头到脚将人裹了起来，连一分星光都透不过来。
鹿行空靠在槐树干上，有蚊虫落在光头上，爬过，发痒，她却一丝知觉都没有。
“鹿呦呦，你若是想要回自己的身体，我会无条件配合。”
半响，鹿行空掷地有声，态度坚决。
女鬼鹿呦呦嘴角一弯，发出轻微的笑声。
鹿行空心里一乱：“我没有在说笑，我已经考虑清楚了，绝无敷衍。”
鹿呦呦：“你……”
鹿行空：“真的！我本来就是一外来人，白白占用了别人的身体这么多天本来就赚了，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鹿呦呦：“哎……”
鹿行空：“说吧，要怎么样才能还回身体？对了，之前你想要杀我，是不是因为只有杀死我，才能将你重新进入你的身体。那赶紧的啊！”
“喂——”眼看鹿行空就要团团转找绳子了，女鬼鹿呦呦终于忍不住了。
“喂！我当鬼挺好，不想当人！”
“哈？”猛然听到这一声，鹿行空懵了半响，“你说什么？你不做人啦！”
“对啊，我现在挺好的。”鹿呦呦见她不相信，便控制她的身体，一把将人推到旁边胡椅上一屁股坐下。
“鹿行空！你给我好好坐着，听我说。”
鹿行空睁着迷茫的双眼，无神地看着她。
“你也看到了，我在鹿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阿耶并不疼我，在感业寺里，行德行善又经常欺负我，我连还手都不会，直到现在，你看我当了鬼，多舒坦，多自在，谁欺负我，我吓死谁！”
“你不想当人？”鹿行空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不想。”鹿呦呦长袖一挥，觑着她，“你上次不是为了斗赢我，还想自愿变鬼么？怎么，现在又瞧不上鬼了？”
“不是、我是你仇人啊！我可占据了你的身体，偷走了你的人生，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鹿呦呦翻了一个白眼，“哼哼，这身体，你要是没占用，它就腐烂成白骨了……算个屁啊。”
“可是……”
鹿行空很糊涂，原身主人就在旁边看着她，她用了人家的身体，用它吃饭、睡觉、洗澡……以后……说不定还要用这壳子满足其他需求，而原主人活得好好的，虽说成了鬼，可看着旧壳子在眼皮子底下走动，依然这感觉……不对吧？
“鹿呦呦……我不想这样……就……不对劲，你明白吗。”
“得了吧，如果我能重新回归自己的身体，我早就下手了。”
鹿呦呦忍不住说出这个悲伤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