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刚亮。
定心小和尚就驾着竹林寺唯一的一辆牛车往昭行坊的方向赶。
竹林寺在朱雀街西第四街北起第十一坊，位置偏僻，山林居多，聚林而居的百姓比其他坊要少，驾着牛车横冲直撞，都没人计较。
更何况，常安坊离昭行坊很近，不过小半个时辰，定心就已经紧赶慢赶到了昭行坊西门门口。
这个时候，早上人不多，大多是出早点摊子的商贩，或是在皇城任职的小官。
这些人身份，定心一眼就能瞧出来。
早点摊子的大多是货车，拉车的一般是驴子、牛，个个干瘦，骨骼突出，无精打采，车主们一般正好赶着开宵禁的点出坊门，毕竟越早出摊，生意越多，钱越多。
至于大老远要跑皇城的九品没品小官们，大多有专门的马车，还爱在车上刻些标识，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他在哪个部哪个寺做事。
若是薪水微薄，没有专门的车，他们也会将雇来的车里边儿帘子挑的高高的，叫人看清他身上一角柔顺平整的官服。
当然，老百姓还真不怎么将他们当回事，毕竟全都是小官。
没办法，稍稍大点的官，不住这么偏的地儿。
所以，定心大大方方将牛车横在坊门边上，白白占了个好位置，也不怕得罪这两拨人。
“请大师出来，礼数可得到位了，也不知道大师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定心嘀咕了几句，按定听师兄说的，请人办事，钱若是没到位的话，最好礼数要到，要让人家心甘情愿帮你忙，要宾至如归。
他正想着要不要在车里备上早食点心来招待大师，又生怕错过了大师的行踪，只好强忍着下车闲逛的心，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坊门来往行人。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坊门口迅速跑了出来，从他的牛车旁边经过。
这车既不是小商贩的摊子货车，也不是故意露出浅青色一角衣裳的九品官车。
灰色帘子遮得严严实实，配的马车是来自并州上好的快马，马车上驾着的是鼻高目深的胡地车夫。
看马车的方向，却是向着光化门直冲而去。
定心念了一句佛号，仔细看了那车几眼，脱口而出，“哎呀，总觉得那车有种不详的气息。”
这个念头一起，定心摸了摸脑袋，连自己都愣住了，哎，怎么脑子里又出现这种死亡预言似的东西，上回在崔宅就这样，结果就出事了，不妥不妥。
正在这时。一个蓝色香囊忽然从那辆马车上掉了下来。
轻飘飘的，恍若落下一根羽毛。
……
鹿行空再一次梦见了以前的事，那些早就被她压在记忆深处的小事。
那还是她小时候的事。
很小很小，小到她没有勇气离开别人的依赖，指望着大人施舍才能生存。
那个时候，母亲离婚了，在破房子里早出晚归艰难生存了一年后，一身疲惫的母亲带着小小的她搬进了另一个家。
那个家里，有一个英俊阴郁的男人，还有他儿子。
她要突然叫这个男人爸爸，叫他儿子哥哥。
明明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像爸爸，他儿子跟她差不多大，长得跟个女孩似的，格外惹人怜爱。
她需要讨好他们。
其实也没多抗拒，毕竟这个男人温和，不像她爸爸，醉醺醺的，动不动就出手打人。
新爸爸真的很好，以至于她没有任何防备，不过三个星期，就被这个和善的新‘哥哥’给关进他家地窖里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大概吧……
她怕黑的毛病就是从那个地狱一般的小时候开始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哪怕狠狠地睁开眼睛也看不见一丝光芒。狭窄的空间里，没有什么活动空间，手脚被禁锢了。
怎么喊都没人来救她，她会一直被黑暗的恐惧放逐。
鹿行空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梦境。
她拼命挣扎，眼前一片黑暗，嘴巴里完全发不出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梦吗？
还是现实？
胸前有什么东西在震动，那是什么？
“空空……空空……”
细弱的声音如蝇蚊翅振动，钻入耳朵。
鹿行空拼命喘了一口气，嘴巴被塞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无声的问。
呦呦？这是怎么了？
“……你被我兄长绑架了。”
呦呦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
“对不起……空空，我……”
呦呦低低的哭泣一点点传来。
怎么了？呦呦在哭什么……
“我……”
有人来了。
鹿行空觉得有人搬起了她，像是搬货物一般，她被搬进了另一个狭小的空间，依旧是黑暗。
过了好一会儿，远处似乎有低低的交谈声，听不真切，紧接着身下传来轱辘转动的声音。
她被搬进了马车。
鹿行空冷汗直冒，她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下来。
可是，周围太黑了，手脚被绑了起来，没有活动的自由，心脏处的噪音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注意力，整个脑子都被焦躁填满了。
她终于听到了，听到了鹿仁应的声音，跟马夫交流的声音。
果然是他。
唉！鹿仁应远比想象中的动作很快，完全不留任何反应时间给她。
当晚从她房间里搜到了玉符，第二天凌晨就将人绑了处理干净。
太快了。
她连去县衙调查的时间都没有。
手段太果决了，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将会怎么处理她？亲手吗？
要在目的地杀掉她，再处理掉尸体？
鹿行空将注意力集中在马路经过时，周边的声音上，试图搞清楚马车到底是从哪条路经过。
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早上了吗？坊门是不是开了？
“阿弥陀佛，哎呀，总觉得那车有种不详的气息。”
声音很熟悉，那是定心小和尚？可能是，也许他一大早在坊门口等着她？
“呜呜呜……”
鹿行空焦急了，口齿发出些许声音。
“咦？小妹醒了？早知道就多灌点药好了。”
鹿仁应淡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听不真切。
鹿行空一惊，他想干嘛？她立即安静了下来。
鹿呦呦一直在怀里微微震动，忽而控制着玉符从香囊里爬出来，紧接着将香囊从马车缝隙里扔了出去。
那个小和尚，一定要认出来啊……
“小妹，你真的醒来了，唉，为什么要清醒过来呢？”
“……一直糊涂下去不就好了，就像你一开始做的那样……为什么你手里会拿着那块玉符呢……我也不明白，事情不得不变成这样了……”
“也许这就是命，小妹，一直以来，你的运气就不怎么好。”
鹿仁应脸色苍白，马车的帘子被紧紧拉上，不露出一丝光芒，他躺在马车上，长椅下的箱子里捆绑着同父同母的胞妹，眼角下的阴影黑了一大块，他嘴里絮絮叨叨，仿佛这样就轻松了。
马车咕噜咕噜驶向前方，经过几刻钟后，往左转，不过一会儿，在一轮搜查问话下，马车从延平门出了。
鹿行空脸色惨白，她们已经出了长安城！
呦呦……
对了呦呦不是排名四十九的吊死鬼么？为什么没能救她…………
也是，一头是关系复杂的异界魂魄，一头是情感淡薄的胞兄。
她两边都不想帮，干脆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让事情发生了。
哭声……她刚刚为什么哭了。
不，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呦呦还在，意味着吊死鬼画符还未被发现。
那块假的玉符还在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马车的目的地很明确，要租到这样的马车肯定要提前约好，鹿仁应在有计划的行事，说不定在搜查她屋子找出玉符前，就已经有了绑架她的计划。
从什么时候开始？刚从牢狱里放出来也不过是一天罢了，这么快就有了计划吗？
他有同伙！
是了，吊死鬼画符不是寻常之物，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是从哪里搞来的。
马车开始颠簸起来，现在走的路慢慢开始从青石砖，变成了山路。
山路，很快，越来越偏僻了。
鹿行空能亲身感受这个过程，越偏僻，路越崎岖，被塞进马车下箱子的她每一块骨头都被震散了。
胸口的玉符颠来颠去，差点被甩了出去。
呦呦一个劲儿往她衣服内钻。
“空空……对不起……我好怕，我明明是鬼，方才就是下不了手……我怕啊……兄长见过鬼的，我怕我吓退不了他……”
“但是，空空，你放心，待会儿，要是他们伤害你，我一定能下手的……”
鹿行空面无表情，倒不是因为责怪呦呦，只是身心都被颠麻痹了。
她现在只想着，这马车什么时候停下来，她得下车大吐特吐。
这种难受劲反倒是缓解了黑暗中的恐惧，眼下的心慌稍稍退了退。
马车停了。
箱子被打开，一丝微弱的光芒直照进来。
鹿行空微微睁大了眼睛，光芒透过蒙在眼睛上的布条透了过来。
一颗心落回了原处。
随着塞在嘴里的布条被拿开，她立马冲着眼前的人大吐特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你特￥%……%&……*&……”
鹿仁应像只兔子一样，三下两下跳了出去，但是，完全没用，衣裳下摆、靴子上依然残留着那股子酸味。
“我…&&*%到了这种时候都不省心！”
双手依旧被捆绑着，鹿仁应只解开了了她被绑着的双脚。
很好，这说明还没到目的地，接下来的地儿马车进不去，她双脚需要丈量着去，亲自踏进为她准备的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