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骁卫陶落英翻身上马，利落地朝着延平门奔去。
七八名卫队好手身披轻甲，背负弯弓利箭坠在她后边。
“阿虹，鹿仁应的行踪没丢吧？”
“回陶帅！没丢，弟兄们跟着呢，那小子一大早悄悄从延平门出了城，直奔西郊狐尾山，行了大概三四里路后，弃了马车，跑进狐尾山里头了，可教弟兄们好找！”
陶落英眉头皱了一下，那西郊狐尾山，山貌复杂，毒虫毒草屡见不鲜，又没什么可耕种的地儿，除了药农偶尔去一趟，几乎没有人烟，他怎么跑到那地儿去了，难不成昙丰真的藏身在那里？
“还有……他下了马车后，似乎还带着一个人？”
“一个人？怎样的一个人？我记得你说马车里除了车夫，就鹿仁应一个。”
属下紧了紧缰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估计是藏在马车里，弟兄们才忽略了。那人身份不明，也不知是被绑架了，还是主动偷渡出城。盯梢的阿来说此人个头挺矮，身着灰衣，好像还是个光头，估计是哪里的和尚吧。城里边佛寺太多，我们一时也无法确定具体是那位僧侣失踪了。”
提及到和尚，另一名属下却突然道：“对了，不知道跟这事有没有关系。今儿一大早，我在县衙找裴大人的时候，听闻有一个小和尚找上门来，说是他朋友，一个叫行空的小尼姑失踪了，还信誓旦旦地拿着一个旧香囊袋，说那是他朋友的贵重之物，一直好好保管，如今却被扔在了昭行坊坊门口。他觉得其中定有蹊跷，要查小尼姑的门碟登记，好亲自去确认人在不在家。县衙的人也没理他，以为是来闹事的，或是来故意探听人家门碟住址的。”
“昭行坊？行空？鹿行空？”
陶落英回过神来，对这事件信了八分，也许是那鹿仁应将他妹妹给偷渡出城了。
带妹妹出去也偷偷摸摸的，该不会是是强行带走的吧。
只是，他带自己妹妹去狐尾山干嘛？
那小尼姑还挺有意思的，可别真搅了进去啊。
陶落英担忧了好一会儿，想到裴行俭才稍稍展眉。
有那家伙的人做后盾应该没问题，他人脉广，一旦真有了昙丰的行迹，县衙的人会以最快的速度请到大兴善寺、大慈恩寺、玄都观里的高人前往支援。
……
地下洞穴。阴冷的风吹过在场所有人的脸颊，带着一股霉湿味。
被昙丰强行抽出来的黑影渐渐被拉长，成了一长发男子。
长发男子五官端正，浓眉高鼻，容貌疏朗，只是，脸上却有一条疤痕从眉骨贯穿了整张左脸颊。
只是，一张好看忧郁的脸，却有着一幅瘦弱不堪的身躯。
鬼化后的躯体却没有像鹿呦呦一般化出精致典雅的衣裳，全身上下只用几块破破烂烂的布条挡住两三处关键地，腰上一左一右缠着两只破鼓，大片大片裸露的肌肤上能清晰的看见一条巨大的疤痕，像条赤蛇一样缠在上边，缠绕了好几环后，最后隐没在锁骨间。
这就是‘雷鬼’越乞儿！
男人强行从画符里出来后，既没有激动，也没有什么大动作。
他就那样慢悠悠落在地上，像平常的乞丐一样找个石壁侧身靠着，支着一条腿随地而坐。
脸带愁眉，目含哀色，毫无旁边还有三个人在场的自觉，眼睛半睁半闭，随时有种可能就地躺下睡大觉的模样。
鹿行空从他身上察觉不到半点攻击性。
就不像鬼！
“越乞儿！”
昙丰很看不惯他这副躺平任人睬的模样，“百鬼符里边有你这种鬼，简直辱没了百鬼符！”
“我是个乞丐。”男人平平淡淡的点出一个事实。
“哼，就算是乞丐，你也好好伸伸胳膊肘子扭两下敲敲你的鼓吧，等过了今天，你就魂飞破散，连鬼都当不成了，也别想着敲鼓了。”
越乞儿慢悠悠转过头，一双愁目看着鹿行空，嘶哑着声音说道，“何必将无辜的人牵连进来呢？她本不必死的，你看看啊，她太年轻了……多鲜活的小姑娘啊。”
僧人半眯着眼睛，扭了扭脖子，语带杀气。
“你若是好好拜我为主，服从于我，有点进取心，我也不必非找个替代品！”
“乞丐做了你属下，岂不是辱没了你。昙丰法师啊，你还是将鼓槌放在阳光底下吧。我若是消失个干干净净，你心情就愉快多了。”
“呵，你想死？没问题，鼓槌得留着！”
越乞儿叹了一口气，贴着石壁站了起来。
“昙丰法师，你又何必执着？我不过一得过且过的乞丐，能有什么用？这天下事情这么多，每一件都没有用得着我的。”
说着，越乞儿摸了摸脖子，歪头沉思了一会儿后，枯瘦的身躯像是一片黄叶，轻飘飘地落在了鹿行空旁边。
“小姑娘，他要杀你啊，你想死吗？”
鹿行空摇了摇头。
“那你想吞掉我吗？”
继续摇了摇头。
越乞儿也跟着她晃了晃脑袋，悠悠吐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这么死，这地方太阴冷了，还是被吃掉的死法，唉……你恶心，我也觉得恶心啊。我呢，喜欢太阳，喜欢阳光下盛开的百花，作为一只鬼，应该被阳光杀死，让鲜花见证我的消失才好……”
鹿行空嘴角翘了翘，无由来的，对这位叫越乞儿的雷鬼有了好感。
她随手将本该缚在双手上的绳子扔在地上，一抬头，张开双臂，对着忧愁的雷鬼说，“听说，你会敲鼓而歌，那我来跳舞啊！请你为我伴奏吧！”
说着，脚下有节奏地开始跳动，一双眼睛将整个地下洞穴每一丝动静收入眼底。
你要看仔细了。
睁大你的眼睛，去抓住每一个你能抓住的机会逃出去！
跳舞吧！
沿着石壁跳过去，就着石壁上八十四枚夜明珠的光芒跳下去，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转、走、一二三四……
雷鬼兴致一起，轻拍着鼓声开始唱了起来。
一只惫懒的鬼，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本该你死我活，互相吞噬的关系，眼下却相谈甚欢，甚至还要轻歌曼舞。
当这是戏台子啊！
昙丰被气笑了。
他手指抖了抖，冲着眼底下那两只快乐的虫子，说道。“呵！你们不想死，也得死。鹿呦呦，你要是不能变成鬼，就真死了，以后可就见不着你父兄了！真是给你大道你不走，偏偏要找死！成全你！”
昙丰背后的石碑焕发出金色之光，上边古老的篆形的文字一一被点亮。
紧接着，鹿行空全身一疼，仿佛有无数跟铁丝在每一块骨头上游走，勾拉着她朝石碑的方向飞过去。
鼓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变了，激昂热烈，汹涌澎湃。
雷鬼那股子颓废的气息早已不见踪迹，他表情严肃，脸上甚至可以说很神圣，双手一抬，认真地拍着腰间双鼓。
“咚！咚！咚！”
鼓声在小小的地下洞穴不断震动，此起彼伏，回声延绵不绝于耳。
“呵！来啊，平日里死活不动手的雷鬼，叫我看看你这百鬼符排名二十四‘雷鬼’的威力！”
昙丰疯狂的大叫，脸部扭曲，双目因兴奋而通红。
“来吧！雷鬼！展示你的一切！传奇百鬼符之一，雷鬼！”
勾在骨头上的铁丝似乎失去了人控制，鹿行空跌倒在地，疼痛之余，似乎感受到了大地的呼吸，一种由近及远，又从远处传回来的震撼从脚底延伸到眼前，远古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似渺小的人类仰着头，双膝跪地，全心全意接受无边无际的风雨洗礼。
“咚！咚！咚！”
地下洞穴抖着筛子，细细碎碎的沙石如雨般落了下来。
每一次石碑金色光芒闪烁一下，“咚”地一声鼓敲了下来。
鹿行空明白了。
这鼓声能干扰到昙丰的控制力，她飞快地爬了起来，向着来时的通道飞速的离开。
石壁上的碎石在鼓声激荡下，脱落了下来，镶嵌在上的夜明珠坠落，埋进碎石堆里。
洞穴的光线由明转暗。
逃吧、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逃吧——
昙丰冷眼看着，紧紧盯着她逃跑的身影，在接近地道口时，忽然，他手一挥，石碑上金色光芒大闪，那只破鼓锤出现在石碑旁边，鼓槌被一条红绳缠住，越勒越紧，同时雷鬼身上那条红色疤痕动了起来，蟒蛇一样缠着雷鬼之身，越乞儿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
鼓声停了。
“啊——”鹿行空像是被一只只利箭给射中，陡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被人抓了回去。紧接着，脆弱的脖颈被昙丰一只手提起。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就到通道口了。
她早就观察好了，昙丰一出手，那石碑就闪一下文字金光。
可见那石碑是个外挂，昙丰靠着石碑的力量能控制一定范围内的所有物体。
他能控制他所见的一切物体，仿佛无所不能。
可是，这种无所不能一定有个范围的，鹿行空虽然不能确定具体数值，可通道口很关键，他为何要独坐这个大洞穴中央？
必定是这以石壁为界方圆二十米都是他的控制场。
或许，只要出了通道口，出了这二十米的范围，所有人和物件都不会受石碑控制。
二十米的距离，在邪僧毫无准备下拼命逃出，逃出时间：三秒。
赌了！
本该是三秒的，她却觉得好漫长，是鼓声拖慢了时间吗？
原来雷鬼的鼓声还有另外一个效果。
只是，她从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昙丰故意为之。
呦呦，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可惜，在差一步就能逃出去的时候，忽然重新陷入绝境的时候——
呦呦，你会绝望吗？会提供给我充足的怨恨吗？会憎恶你报以期望的雷鬼吗？
昙丰满意的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