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忆了。
大燮的君王失忆了。
但这和他姬野有什么关系吗?姬野冷漠地想着,持笔的手无意识滑动,墨笔在白纸上轻轻勾勒出三个如狗爬一般的字——
“阿苏勒”。
玉质的细长笔杆落在案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姬野猛地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看见纸上爬满了字,个个张牙舞爪的,全都是一个名字——“阿苏勒”。
好吧,还真和他有关系。姬野愤愤地拾起笔,继续埋头于纸间奋笔疾书,旁边是一摞沾满墨迹的纸。
没办法,谁叫人家才是主人格呢,如今他自己想要见到阿苏勒是不可能的了,只希望他的主人格——大燮的君王,可以见到阿苏勒。是阿苏勒,作为朋友的阿苏勒,而不是青阳的大君。
姬野一边摇头叹息着,一边从记忆中翻出各种与阿苏勒有关的事,大到殇阳关血战,小到烫沽亭对酌,他都写了下来。往事仿佛在他眼前重现,透过他执笔的手附着在墨迹中,如蝴蝶翻飞般落下,印在纸上。
“夏天酷热难耐,我们就躲在东宫僻静的地方一起看书。花澜苑有一个大池子,满池的莲花盛开,很好看。霜降前的一个月,池里的莲蓬最好吃了,我吃了一半的莲蓬,另一半都分给了阿苏勒。”
“秋天是南淮最好的时候,十里霜红开了,有风塘的秋玫瑰长得最好,是息将军亲手栽种的,旁人见不到,我和阿苏勒在将军那上课,经常帮他整理花圃,一院子都是淡红色的秋玫瑰,雾气里面,秋玫瑰的颜色尤其艳丽。满城的桃李也熟了,果树的树枝一直伸到各户人家的墙外,我拿着长杆直打过去,阿苏勒就跟在后面接,满筐都是果子。”
“南淮到了冬季也不下雪,偶尔有霜,出来的人也少了,尤其是春节的时候,街面上人影稀疏,纸花飘得满地都是。我们就去一间叫烫沽亭的小酒肆里喝杯酒暖身子,店里简单干净,都是离家做生意的异乡人,店主人会在店里架起一大锅现煮羊肉和鱼丸,温热之后的白酒也很好喝。有时候和阿苏勒对酌,店里面热闹非凡,就觉得好像家一样。”
“南淮真的是一座繁华又安静的城市啊,我们一起偷花跳板打枣子,很开心。”
“阿苏勒送给我那柄名叫青鲨的佩刀,我没什么可以送给他的,就和他互换了天驱的指套。”
“我们在法场上定下一生的约定,将来我会成为东陆皇帝,阿苏勒成为北陆的大君,我们就签订盟约。”
“我们还一起建立了野尘军”
姬野猛地站了起来,细长的笔摔在地上,叮玲当啷落了一地碎玉。飞溅的墨汁落在纸上,掩去了那个显得格外清俊的“尘”字,墨迹在纸上渐渐晕染开来,“野尘军”三个字就模糊在淡淡的墨香中了。
野尘军啊……他低低地念着这个名字,那段不曾经历过的往事涌入脑海中,他想起了城外孤身离去的青年。
天拓海峡,真宽啊。
姬野忽然有些累了。
也曾是一起偷花跳板打枣子的人,怎么就不在了呢?
剧烈的疼痛感伴随着往事一同涌出,姬野狠狠地按住头,紧咬着牙,手上愈发用力,好像这样就能把疼痛也按回去。姬野脚下一个踉跄,跌进墙角,沿着墙壁缓缓下滑,跌坐在墙边。
他蜷起身子,抱紧双膝,把头埋进臂弯里,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墙角。
良久,他抬起头,扶着墙站了起来,沉默地环顾四周,眼神冷漠。
依旧是那张惨白而削瘦的脸,方才的他看着像是一个年轻的武士,那双纯黑的眸子燃着火一样明亮,即便是伏案疾笔整个人也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可现在那纯黑的虎一样的眼睛透着冷意,他神色冷漠,一举一动皆带着帝王不可侵犯的威严。
那是真正属于一位帝王的眼神。
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地上的碎玉、墙边的火盆和桌旁堆满的书,最后落在案上,那有一叠沾满墨迹的纸,远看着字迹张牙舞爪的,颇有些凌乱。那是他写的吗?皇帝有些记不清了。
他走上前,拿起了一张纸。
“阿苏勒……”
皇帝闭上眼,想要在记忆中找到关于这人的蛛丝马迹。可这名字却像一把火焚烧着他,尘封的记忆尚未解锁,他已然失去理智。
他越发暴躁,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冲出!
盛怒之下的皇帝一手掀翻了桌子,那些承载着往事的纸飘然飞起,白纸黑字在火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群翻飞的蝴蝶,翩然落入火盆中。
不!
他的神情突然变了,怒目圆睁,像是个愤怒的武士。
姬野疯了一般冲上去,想从火盆里抢回那沓纸,可那些缭绕着火焰的纸片在顷刻间已灰飞烟灭。他只抢回了一角残破纸页,带着满手的灰。
那一角纸页上写着三个字,字迹算不上漂亮,却是端端正正的。
阿苏勒。
姬野眼里的火黯淡了下来,只余一簇仿佛在风雨中飘摇的小火苗,但那一小簇火苗也很快熄灭了,纯黑的眸子不见一丝光亮。
皇帝皱眉看着手心的纸灰,扔掉了残破的纸页,飞扬的纸灰落在脚边,他轻轻一脚,踢开了地上的碎玉。十二截碎玉骨碌碌滚入墙角。
十二截,刚好十二截。
头又痛了。皇帝按住头,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去。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几天、几月、几年,又或许只是过去了一瞬,姬野在这一片黑暗中根本分辨不出时间的流逝。
他终于得见光明。
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清秀白皙得不像个蛮族人。对方穿着蛮族武士常见的装束,手中是那柄陪伴了他一生的长刀,半弯翠玉轻轻打在胸口。他们靠得极近,长刀格住了长枪,肩甲撞在一起,视线相对。
“真的是你要杀我啊,”故人低低地说,“直到看见你亲自出手,我才能相信这一点!”
神武王要杀阿苏勒。
姬野有些错愕,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不由得欣喜若狂。
是神武王要杀青阳王,但现在掌握这具身体的是姬野,南淮的少年武士姬野!
那是他姬野背着十二把刀劫法场救下来的人,怎么能死在虎牙枪下?
姬野想拿开虎牙枪,像少年时那样拍着阿苏勒的肩,告诉那些武士说这是他的朋友,生死相交的朋友,是你应该拼尽一切保护的人!
可姬野动不了。他们靠得那么近,姬野甚至可以看清阿苏勒长长的睫毛,只要他稍微一抬手就可以盖住那双清澈的眼眸。他可以听见阿苏勒的呼吸声,香料燃烧的味道从鼻尖掠过,手中传来虎牙枪冰冷的触感,一切都好像是他亲身经历,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这具身体。
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口,他听见皇帝冰冷的声音:“我不杀你,你就会杀我,即使不是今天,迟早的事情。青阳王殿下,世上永远都只有胜利的人能够活下去,你的人,他们需要占据东陆的土地才能生存,而我的人,他们也要这片土地。这是我们死了,无数的皇帝都死了都不能改变的!”
他猛地回撤重枪,挥击出巨大的扇形。
姬野发疯一般地呐喊,他说你停下,这是阿苏勒,是你生死相交的朋友!他又想止住挥枪,虎牙枪的触感是那么真实,他以为他可以控制这具身体,他以为他可以停下。
但他也只是一个窃居在这具身体里的游魂,姬野早该死了,死在多年前的南淮城里。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擦肩而过,大君的肩上闪过血色,皇帝的头盔铛的一声落地。
柔韧的肩铠被整个划开,血已经浸透了大君的一只衣袖,枪刺的伤口在他肩上,血肉模糊。
他伤了阿苏勒。
眼角传来一丝刺痛的感觉,阿苏勒犀利的一刀,直接将他的头盔劈去,从眼角下划过。
“姬野!”大君猛地暴喝。
“还有什么可说?”
“我……”姬野看到他的嘴唇在颤抖,“我不会杀你!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他猛地扯开自己胸甲的束带,手中握着一片灰暗的铁。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手,可是握住这片铁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颤抖。最后他狠狠地把那片铁抛向了对面的皇帝。
阿苏勒朝他扔出铁片,那铁片看起来似乎就要掉到地上,皇帝用淡漠的眼神看着那枚飞来的铁片,姬野觉得他们之间似乎隔着天堑。
铁片一点点下滑,渐渐落在皇帝身前,他用一种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神看着它,仿佛在看什么笑话一般,他抬起手,轻轻地掸了掸衣袖,掸去身上的尘埃,又像是要掸去他们的记忆、他们的羁绊。他不会接过这枚铁片的,姬野再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再是那个南淮劫法场的姬野,而是这天下的君王。他再也看不见了。意识逐渐模糊,他期盼着能再听见一丝与故人有关的声音,哪怕只是极轻极轻的一丝细响——那枚铁片落地的声音。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量止住了意识的模糊,姬野觉得感官一点点恢复,他又能听见声音了!但想象中铁片落地的声音并没有传来,只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却说着陌生的话语。
“那么青阳王殿下,我以这片铁,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定盟:在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绝不踏上青阳的土地,否则叫我身死刀剑之下,魂魄堕入九渊地狱,永世不得转生!”
“以这片铁为你我的证言,从今而后,我永远不再踏上东陆的土地,直到死去。”
“就这样么?”
“就这样。”
就这样啊……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之盟啊。二十年来他们那样的努力挣扎,终于成为了皇帝,却再也不能相见。
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感官退去,意识也再次模糊起来。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姬野听见男人冷漠的声音:“把这东西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