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缥缈峰。
明月如盘,静静高悬,夜色已深,山林中一片静谧。
忽然,远处传来奔腾的马蹄声,一队人马自山下匆匆而来,为首之人一袭白衣、背负长剑,却是外出任务的还珠楼副楼主酆都月。他身后还带着八名白带杀手,明显是出来历练的新人。
这一行人来到还珠楼门前下马,在山门前巡视的当值人员立刻迎了上前去行礼、并牵走马匹,其中一名则跑回楼内通报——等到酆都月带着手下入楼时,一剑随风已经在庭院门口等待着。
“副楼主,热水已经备好,可要休息?”一剑随风上前见礼,心中却惊讶酆都月此次北上办事,来回居然只花了二十天时间。
“暂时不用,”连续几日的赶路令酆都月也染上了疲惫的神色,明明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他却关心着另一件事:“楼主可曾休息?”
“楼主在天风台,尚未休息。”一剑随风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赶紧恭敬答道。
酆都月挥了挥手,道:“我去见过楼主,你带他们下去,明日一早再来见我。”说着,不顾身上的仆仆风尘,立时便走。
“是。”一剑随风领命,心中暗忖:难道是这次出去办的事情没办成吗?但以副楼主所能,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到的呢?
夜深露重,天风台灯火通明。露台四周弥漫着驱不散的夜雾,雾气中隐隐约约显现出一道白色人影。他侧坐在天风台的石桌旁,执着酒杯,满身珠玉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酆都月试探道:“楼主?”
雾中之人执着绯色琉璃酒壶自顾自地斟酒,不知在想些什么,入了神,没有回应。
酆都月走到他对面默然坐下。每年的三月十五,百里潇湘都会陷入这样的郁郁寡欢中,他都已经习惯了。
静静地坐了片刻,百里潇湘才醒过神来。
“恩?回来的这么快,事情都办好了?”
这么多年同吃同住,两人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百里潇湘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情不佳。
酆都月偏头看着他,见他眉头微皱,心中料到必是与任飘渺有关,一时心情也有些复杂,道:“恩,这次出去谈妥了与不夜长河的交易,他们会负责剪除关外阻碍,我们只需要将货物运过去,得利七三分,他们三,我们七。”
不夜长河乃是盘踞关外一带的地下黑道组织,与还珠楼不同的是,他们专营赌坊、妓院与钱庄,是关外有名的销金窟。酆都月能与他们搭上线,实在令百里潇湘意外。而且他口中所言,还珠楼明显占了利益的大头,这令他提起了一点兴致,道:“他们居然也肯只占三分?”
酆都月平静道:“我在货物清单里加了盐和茶。”
百里潇湘讶异,还珠楼内的副业营生全都是酆都月一手打理起来的,而茶盐自古以来就是暴利买卖,即便只分得三分利利润也是不菲,怪不得能令他们让步,他饮了一口酒道:“嗯,你办事向来胆大心细。”
烈酒入喉,他被辣得咳了两声,脸颊立刻升腾起了两抹红云,在冷白之中添了几分丽色,看得酆都月的眼神闪了闪。
百里潇湘止住咳嗽,忽然问他,“你加入还珠楼有多久了?”
酆都月道:“十年了。”
“十年,时间过得可真快。”百里潇湘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叹了口气,“我还记得咱们刚初见的时候,那时候的你可比现在没礼貌多了。”
“哈,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经他这么一提,酆都月也回想起了当初,只是明显想到的不是初见时的情形,湛蓝色的眼眸里好似凝聚了一泉春水,温柔缱绻。
百里潇湘低头饮酒,并没有看见他眼底的情绪,反而回忆起了他们的初见。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中原武林中忽然出现了飘渺剑法的踪迹,他派人追查,查出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四方山。彼时他以为任飘渺就在此地,带了楼内的精锐杀手出来,不想偌大的四方山居然只有一名守山之人。
剑光烁烁,黑衣青年面在数名杀手的包围下,穿行游走,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尽管人数上不占优势,他仍然将数名杀手阻拦在山门前。
在一旁掠阵的哑剑残声不禁回头向坐在树林下白辇中的楼主望去。步辇中,白衣华贵的青年静静地饮着酒,冷眼旁观着这场战斗。
五名精锐杀手在楼主的瞩目之下,拼尽全力,各显其能,然而,黑衣青年却始终不慌不忙,身随剑动,游刃有余。
这般轻快灵敏的剑法,百里潇湘不曾见过,但这明显不是缥缈剑法,因此他对青年的兴趣不大,反而一心想逼出山中之人。
他将酒杯放在俏丽侍女端着的托盘上,振衣而起,凝声道:“都住手。”
五名还珠楼杀手听到吩咐,立时抽身而退,那拦路的青年也不追,只执剑傲立,挡在路前。
百里潇湘走下歩辇,抚掌赞叹,“好剑法,拥有此等剑客作为仆从,此地主人想必更为不凡。在下还珠楼楼主百里潇湘,诚心请见尊下大驾。”
他的话音刚落,周身蓦然杀机弥漫,空气中的威压凝然可见,仿佛黑云压城,强劲的气势迫得黑衣青年脸色苍白,只能咬牙死撑。
“一剑随风退下。”
山林里忽然传来一声清澈舒朗的声音,宛如一道掌风袭来将一触即发的气氛击碎。被唤作“一剑随风”的青年在这短短的一霎间后背近乎湿透,这才觉得压力消减。
树林间缓缓走出了一个白衣人,那人面容儒雅,举止潇洒,身后背着一柄青鞘长剑,白色的剑穗随着他的稳健的步子轻微的晃动着。及至他走近,众人才注意到他那一双粲然的星眸,好似在发光一样,令人无法忽视。
见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剑随风跟到他身后。
百里潇湘眼中带着几分的狐疑,他并不能确定此人是否是任飘渺。哑剑残声察觉到楼主的变化,右手已摸上了身后的剑柄,其余杀手也凝神戒备。
白衣人从容不迫,朗声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在下酆都月,得见还珠楼主,三生有幸。”
白衣人自称酆都月,而不是任飘渺。
百里潇湘立时傲然道:“不请自来,打扰阁下,还请见谅。只是今次却有一事,百里潇湘必须讨个明白,请尊驾赐教。”
酆都月随和应声,左手往山林间一引,道:“酆都月也有心与百里楼主一会,请。”
百里潇湘目光与他对视一瞬,酆都月不避不让,两人僵持间,谁都没有露出一丝破绽。百里潇湘心中惊讶,而酆都月眼中神光灿灿,一眼就能看清里面的挑衅神色。
百里潇湘收起了轻视之心,回头吩咐手下道:“你们留守此地。”一众属下垂首领命。
两人沿着山路而行,不过片刻便见前方出现了一间草庐,酆都月将人引入室内,问道:“百里楼主想饮酒还是饮茶?”
室内简陋,近乎空宅,百里潇湘挑眉道:“你这里有酒?”
“当然没有。”酆都月请他坐下。
“那你为何要问?”
“你若答饮酒,茶便可以省了。”明明是出言不逊,酆都月却说得一本正经。
百里潇湘脸色一沉,语含警告,道:“酆都月,这可不是个好笑话,你请我来,便是要谈这些?”
酆都月回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任飘渺不在此地。”
“哦?任飘渺若不在这里,那么为何会有缥缈剑法的踪迹?”
“百里楼主不是最清楚,这世上不止一人会缥缈剑法?”
“那你的缥缈剑法从何而来?”
“有人送了本剑谱给我。”酆都月好整以暇地从袖间抽出一本册子,放在了百里潇湘的面前。
这样的剑谱百里潇湘也有一本。
“他还道若是有人因此找上门来,可以亮出这个。”酆都月从怀中又拿出一枚令牌,“不知道百里楼主可认识?”
那块令牌的材质、大小、花纹与楼内杀手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上面刻着“副楼主”三个字。
“你是任飘渺任命的副楼主?”百里潇湘盯着他,目光如利剑出鞘般雪亮分明,“你是他的属下?”
酆都月道:“是也不是。副楼主只是个约定,酆都月不是任何人的属下。至于任飘渺的行踪,若不是他自己透露,想来也无人能知道。”
说着他微微偏头,眼神中带着怜悯,“事实上,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代楼主,你的一切行为,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百里潇湘脸色一寒,“砰”地一声,两人之间的木桌已经碎成了木屑。——代楼主这个名号,除了任飘渺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