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乞巧节,定国公府的小娘子们,本是打算各自约上几人,或是上街游玩,或是到那开襟楼去比巧。谁曾想早晨老太太便派了人来说身子不爽利,诸位娘子新妇俱是留在府中,又有嫁入府中多年的夫人想要玩乐,便出主意道:“不如作个宴,在园中并廊子里摆上几桌,让家中女孩儿一并过来,我们这些也好去凑凑热闹,自家人讲几遭话儿,又方便照顾老太太。”众人皆道好,布置了半日,又改了地方,便差人请老太太。
那人进了老太太住的院子,院中几株古树枝繁叶茂,绿意正浓,树荫子罩下来,粉墙人面皆相碧。侍女带着人进去,寝房里没有燃香,只摆了一樽瑞兽金香炉,帷帘扎起,帷角垂着一枚缠枝花卉香囊,窗子开着,木帘子放了一半,树荫透进来,墙上影影绰绰。老太太靠在引枕上,正同少夫人顾由谈天。
此时来了人,又听她将一番话讲过,老太太便笑:“又是她们寻着由头贪玩呢,都这般年岁了,还同小孩子凑在一块儿找趣。”
屋内几个人便笑,领人进来的丫鬟笑说:“也是今儿这日子好,赶上七位仙女下凡,夫人们也是女孩儿过来的,自然欢喜,少夫人又才进来,正是新鲜呢。”
老太太听了点点头,又拉起顾由的手,道:“我今儿个不去了,你才到,你那些妹妹都是好的,合该同她们好好玩闹一番,日后也好相处。”
顾由:“正是呢,早上六婶子就派人来同我说了,我看完老太太便要去赴那宴了。”
老太太:“好,今日是个好日子,到时你便去玩吧。”
顾由一一应了,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一两句,才离开。到了院子里,已是日落西山。出了院门,有丫头过来引她,想是之前那下人回去向六夫人报了信,六夫人估摸着她该是直接过去,派了人候着。
“少夫人随奴婢来。”那小丫鬟还不到豆蔻,正是不知愁的年纪,脚步轻快,不一会儿便将顾由带到设宴处。
却见那宴设在一处水榭,三周临水,一边着岸。从廊上下来便铺了石子路,直接那水榭。小路周围花木扶疏,有假山一二点缀其间。行到径中,忽遇一嶙峋巨石挡住前路,那巨石中间似有前路,几经曲折,才出了那巨石,又是石子路。路两旁假山一直沿到水榭前,只是不知种了甚么花草,抽了碧绿长藤,婀娜委地,将假山怪石遮得严严实实,柔靡的枝叶间开满了密密匝匝的黄花,乍一看还以为是迎春花。整条小径黄花铺地。又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架了葡萄架子,从巨石一直伸展向水榭。那葡萄藤并架子又不知从何处弄来,顾由午时路过花园还没有呢。架子架得极高,葡萄藤攀缘在木架上,行人抬起头,从枝叶间还可看到夜空。
再往那水榭看去,府中娘子夫人皆聚集此地,榭中摆了桌子,宴会临着满池的荷花,榭边系着几条小舟,极是风流。
似是看见她来了,有两个女子上前来迎。其中一个作妇人打扮,远远笑道:“才说你呢,这便来了,要不怎么是说曹操曹操到呢?”
顾由闻言笑:“这不是知你们肯定早到了,怕再迟一些,待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热闹就没我的份了么。”
另一个却是一位衣着鲜妍的小娘子,两三步上前挽住顾由:“嫂嫂,今日七夕,正说你呢。”
顾由跟着两人去往水榭,才进得,便又有一位女孩儿出声:“大嫂嫂怎的才来,我们刚才正说你呢。”
再三听得这话儿,顾由奇了,问:“怎么,我没来时,一个个的又在我背后嚼舌根?说完了还要告诉我?”
听了这话,众女眷绞着帕子笑,刚才去迎她的那位妇人笑着上前:“你可别再诬赖好人了,再说下去,只怕我们这些人便没一个对得起你了。”笑闹够了,这才给顾由解惑,“听说你和存怀是在七娘夫人下凡这天遇见的,大家正好奇呢。”
顾由:“这有甚么可说的,又不是甚么新文。”
众人却央求着她讲,连大夫人也开口:“你便告诉她们吧,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同你婶子们也听听。”
“是极,这也是七娘夫人①降下的姻缘。”
顾由见大夫人也开了口,只得一一道来:“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彼时我不过十一岁……”
却说京城顾家,家中大人②是朝中御史,膝下有三个儿子,老年又得了个幺女,取名作顾由。只因是老来女,小娘子又从小多病,家中便无人不疼爱,只是因此也难免看得紧了些,十岁还未放她出过家门。偏生顾由年岁渐长,又从小被拘在院子里,心中好奇愈炙,对父母的约束越发不满。这顾小娘子也是个娇惯的,原先不过挨着院墙听听家外的声响,到了十一岁那年,她竟跟父母大吵了一架,而后趁家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
那日恰逢乞巧,顾由出门时已是夜笼六合,到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似全城的人都挤上街头,人群涌涌,笑语盈盈,暗香浮动。到处香桥林立,灯影僮僮,连那茶肆酒楼都在门口设上大案,摆上巧果、蔬瓜、三茶五酒并文房四宝等。才见着这边鱼龙灯舞,又听得那处凤箫声动。夜空中牛郎织女两仙相会,长街上钟情眷侣把臂同游。
顾小娘子一向深居庭院,年岁小,第一次出门,自然被这软红尘迷了眼,将偷跑出来的忐忑和顶撞父母的愧疚一并抛诸脑后,如同久处涸泽的鱼儿见了汪洋,迫不及待投入这喧闹人间。
今日过节,孩童在人群中四窜,顾由很快同几个和她一般大是孩子混熟了。
她和一个女孩藏在小贩身后,偷偷摸摸地觑着街上,见没人追上来,两人松了口气,放松后便有闲心关注别的事物。
“你穿得真好看,”那女孩问,“你是哪家的小孩儿?”
顾由没心没肺:“我也觉得好看!”说完,还要指自己家的方位,“我家在那……”
“快跑!虎子追上来了!”
“啊呀!”
“看见你们啦!”
几个小孩子上蹿下跳,从主街跑到小巷,又从小巷绕向另一条街,追的人和被追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几轮。小孩尤爱玩闹,又是狗都嫌的年纪,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马皆惊,又因此景成日里上演,许多人笑骂过后便不再计较。可这却是顾由第一次与如此多同龄人在外头游戏,也是第一次这般放肆,虽累极,她心中却十分快活,像是一只将飞上九霄给双仙搭桥的鸟儿一般。
顾小娘子拿着小贩与她的巧果,与刚认识的玩伴们告别。她边吃巧果,边游览景色,因着第一次出门,看什么都新鲜,且今晚也热闹,一时目不暇接。
七夕夜里的京城热闹非凡,车水马龙,但难免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攘攘地聚着,又忽然作散,如水滴落入河海,悄无踪迹。夏夜闷热,顾由衣着鲜妍,身上带着软丝编的七结红绳,又因刚才的游戏,双颊酡红,便瞧着愈发粉雕玉琢,像极了画中七娘夫人的女儿,又只一个小孩,便有拐子要来拐她。
顾由刚才游戏,平日里都没这般跑过,此刻早已生了倦意;又因离家后,遇见的人不说和善可亲,却也多是良善之辈,同龄人便更不用说了;她又从小锦衣玉食,家里人疼宠,不说家长父母兄长,便是下人也偏爱她一些,是以虽然家中大人多有叮嘱,心思仍很是单纯,因此满以为天下人都是这般,半点防备也无,浑然不觉自己被人盯上。
待到那拐子来牵她,她迷迷糊糊,以为是家里人,也任由他牵了去。走了几步后,她见那人手劲极大,步子又快,几乎拖扯着她往无人处走,顾由连喊了几声疼也不停下,心中觉得古怪,又去看那人面貌,觉着十分陌生,顾小娘子心中便生了惊惧,睡意早散了个十成十,奋力向热闹的地方奔去,奈何她气力尚小,纵使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可奈何,直直的被拖向灯火阑珊的角落,那拐子早一手掐住她的双颊,不让她出声。忽然,不知从哪里砸来块石头,砸得那拐子眼冒金星,哎呦哎呦直叫唤,顾小娘子趁他没注意,抽出头上的簪子狠命扎向拐子的手背,拐子吃痛松手,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快跑”,她掉头边大叫边向人群跑去,听见后面远远传来的叫骂和急匆匆的脚步也不敢回头,只一昧闷头跑。
只是她身量小,被人群裹挟着向前,身边的娘子郎君对十岁孩童来说过于高大,顾由心中急惶,欲发觉得可怖,待到冲出人群,她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更不知道家在哪里了。
她已是气喘吁吁,又向前小跑了一阵,才看到波光潋滟的河面与远处人来人往的石桥。顾由见周围也无甚么灯火,脑子里一会儿想起那拐子,一会儿想起兄长们平时讲的志异怪谈,心中害怕,便跑到河岸的柳树下躲了起来。夜风拂柳,柳条如投入石子的河面,觳纹轻漾。这本是一派霁月好风光,只是顾小娘子刚遭了那样的事情,柳树投在河面上的影子便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滋味,恐惧、委屈、找不到家的迷惘与对父母的思念一同漫上来,顾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顾由正在埋头痛哭,突然听见人声,以为碰见了鬼怪,整个人一僵,收了哭声,连啜泣声都不敢发出,瑟瑟发抖,虽然心中奇怪对方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却不敢抬头作声。
“问你呐,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对方似乎同她一般大,声音里倒透着些委屈,“叫你等等我,谁知道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亏我还救了你!”
诶?
顾由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见面前站了一个锦衣玉面的小郎君。
“你……你是那个‘快跑’?”顾由的声音细如蚊呐。
“甚么快跑?”小郎君皱了皱鼻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这才想起来之前自己好像是说了这么句话,“你说那句啊,是我喊的。”言罢又觉得不对:“别这么叫我,我有名字的,我叫舟存怀。”
“哦……”顾小娘子愣愣地看着他,又想起爹娘教导的礼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叫顾、顾由,今年、十一岁了……”
“我比你大两岁。”舟存怀说,然后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觉得太安静了,又回头去看,发现顾由还蹲在柳树下,“你怎么不跟上来?”
“等、等等。”顾由噔噔噔地跑了过去,又在离舟存怀一臂宽的地方停下来。舟存怀不知她要干甚么,奇怪地看着她,然后他就看见顾由慢慢伸出手,碰了他的手一下,便听顾小娘子惊喜道:“是热的!”
舟存怀瞪她:“甚么冷的热的?你以为我是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吗?亏我还帮你!”
顾由有点不好意思,听得此话,又讪讪解释:“我阿娘说的,夜里会有鬼怪来抓小孩儿吃掉,现在是晚上……”
舟存怀怒:“那你乞巧的晚上在河边,难不成你是七娘夫人么?还是她的姐姐?”说完又感觉不对,他忙补充,“我可不是在夸你!”
“我……哦……”顾由干巴巴地应到。
“走吧,待在河边冷死了。”
冷?
顾小娘子歪着头想了想,七夕难道不是在夏日里头?
两个小孩子向前方灯火通明的闹市走去。
“舟……舟存怀,你和家里人出来玩么?”
“不是。我来看仙女洗澡。”舟存怀回道,看了看顾小娘子的神情,解释,“家里婶婶们说乞巧晚上,七娘夫人和她的姐姐们会下来洗澡,我说都是骗人的,她们不信,我就来看看到底有没有。”
“……”顾小娘子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斟酌开口,“那……舟郎君你……看到了吗?”
“没有,哄人的,我等了三个时辰了!甚么都没看见,只有蚊子!”舟小郎君抱怨道,“我等的太无聊了,就想去逛逛,然后看到你像个傻子似的要被人拐走了,我打不过他,就只好躲在暗处帮你了。看见你逃出来,本来想叫住你的,没想到你那么能跑,结果,好么,你又跑到这河边来了……”
“……哎呀,”顾由绞着衣角,“不好意思……”
“唔,你家在哪?”舟小郎君问,顿了顿,“我送你回去。”说完,又听见身后没了声响,见顾由站在原地,皱眉:“怎么不跟上?”
顾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半晌,才小声地和他商量:“我不记得了,而且能不能别送我回去……”
舟存怀没听清:“甚么?”
“我不记得了,能不能……”
两人隔得有点远,舟存怀又问:“我没听清,你能不能大声点儿?”
“我说,能不能别送我回去!”
“……”
顾小娘子也是个娇惯的,只刚被吓到那一会儿不敢说话,她这话才说完,鸟都要被惊出来几只,看了舟存怀面上神色,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大声了?”她小声解释,“我是偷跑出来的……”小孩子忘性大,又碰上了个比自己年岁大一些的同龄人,便将之前的事儿抛在脑后,又想起初次见识到的繁华景象,玩心蠢动。
“没想到你瞧着柔柔弱弱的,却是个胆大的……”
顾由:“我家大人不给我出门,我……这是我第一次出来……我头一次和其他人玩……”
舟存怀看了她一眼:“跟上。”一路上却是没有再提送她回去的事了。
前路越来越亮,水汽已经散了,不一会儿,市井的喧闹便将两人身上的冷寂冲散,温暖的烟火气伴着光席卷了全身。舟小郎君回头看了顾由一会儿,牵过她的手:“走。”
顾由:“不行!阿娘说,女孩儿不能随便同男子牵手!”
“你在想甚么乱七八糟的?”舟存怀转身看着她,“我是怕你又被拐子拐走。”
“……喔……”顾由皱眉,跟着对方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又犹疑地问,“你真的不送我回去吗。”
“君子一言,我不会食言的,”舟存怀也不回头,“我带你去玩。”
“好!”
“你好好走路!别跳!”
“喔……”
舟存怀家里不拘着他,他朋友又多,便时常在京城各处玩耍,哪里热闹,哪里的香桥最大,哪里的巧果和点心好吃,他一清二楚,两人拿着各种吃食,将该去的地方都逛了个遍。
顾小娘子小小地咬了一口手中金黄的巧果,酥软的表皮沾得她满脸都是,舟存怀嫌弃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擦擦脸。”
顾由仔细看一会儿舟存怀的衣服,也没有到一尘不染的地步呀……
舟小郎君瞥了她一眼,开口:“是你的太邋遢了。”
顾小娘子抹了抹脸。
舟小郎君又继续扫视街面。
“你在找甚么?”
“等等,在这里。”小郎君看向糖画摊旁的角落,一个鹤发老人坐在那里,身前摆着几个物件。顾由被舟存怀牵着向那边走去,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卖磨合乐。
那磨合乐仅有寥寥几个摆在摊上,都是木质,做工倒是比顾由之前看到的都精细,剩得也少。
舟存怀看见摊子上的情景,又看了眼街上涌动的人群:“您今天生意不好吗?”
“哪里,今天生意好着呢,是我多做了好些,特意给舟小郎君你留了几个。”那老人笑眯眯地说。
舟存怀摸了摸鼻子,在摊前蹲下:“都和您说了这是给小孩子玩的。”又对顾由道,“我往岁才不买这些呢。”
老人哈哈大笑:“那好罢,顾小郎君平日里照顾我这个老东西的生意,这些是我送给顾小郎君的谢礼。”又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顾由,“这位小娘子是?”
“她姓顾,是我新交的朋友。”舟存怀回答,又对顾由道,“这是陈老丈。”
顾由连忙抹了抹嘴巴,理了理衣服,恭恭敬敬道:“陈老丈好,我姓顾名由,今天才和舟郎认得的。”
“好。”那老人和蔼道,“小娘子看看想要哪一个呀?”
“你是要送我这个呀?”顾由看向舟存怀。
“对,选吧。”
陈老丈也由着两个孩子小大人似的在摊子上挑挑拣拣。两人选好了,又和老翁别过。
顾由往常在家过七夕,家里自然是要摆香案、做巧果的,母亲也会带她和家里的丫鬟斗巧。顾家那样的人家自然不缺磨合乐,顾由房里便有一个,玉做的,镶了金,还在相国寺佛前供奉过,可不知怎么的,顾由特别喜欢手上这个在街上哪里都有卖的木磨合乐,举在眼前看了好几遍。
舟存怀见她这样高兴,心里也开心,但没说话,只看她一眼,像家中长辈一般拍了拍顾由的脑袋。
他们两人在桥上停了下来,此时人们大多聚在河边,桥上也满是人。
顾由抬起头,广阔的夜空,只有这两颗星子。
“其他的星星呢?”
舟存怀本来不想答,看了顾小娘子一眼,他老人家大发慈悲,皱着眉想了一个理由:“兴许……掉到河里了。”
鼓声从鼓楼远远漾过来,将讯息传达给整个城市。
双星已过香桥,两仙相聚,有情人借着这一年一次的桥,跨越茫茫星汉,终成眷属。
人们焚去香桥。
火光骤起,整座京城亮如白昼。
水面波光粼粼,藏着满天繁星,就像是双星跨过的那条河。
河水缓缓流淌,似乎要淌向五年后的相逢,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完——
①七娘夫人:织女
②大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