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宁下意识一愣,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一旁的何穆听得一头雾水:
“迎娶皇后?自古君王只有册封皇后,怎地会是迎娶?莫不是打算要行民间礼俗?”
叶宁摇了摇头,脸色黑得能挤出墨汁儿来:
“这是襄国皇室独有的规矩,如果一位皇后是被迎娶而不是册立,那就说明……这皇后是个死人。”
襄国存在的历史比蓟国要久远许多,一些古怪的信仰在蓟国开国时已经基本绝迹了,然而在襄国却一直保留到今天。其中最让人诟病的一条,就是皇室的“迎娶”。
其实所谓迎娶的皇后是个死人,也不完全确切。堂堂一国之君,自然没道理真的大张旗鼓来一场冥婚把死人娶进宫,只不过如果有女子被选中,成为被迎娶的皇后,那么她离死也就不远了。
被选中的女子一定有着特别的生辰八字,如若近期钦天监观测星象,发现君威国运将有动荡之兆的话,圣上就会请来宫廷占卜师进行卜算,在差人于全国范围内寻找适龄的未婚女子。在确认了某名女子的生辰八字可以兴旺国运,巩固皇权,护佑圣上万寿无疆之后,她就会被定为未来的皇后,寻一个黄道吉日,将之迎娶入宫。
这样的皇后,当然不可能真正做到母仪天下,六宫之主另有其人,而那位真正的皇后娘娘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她只需要在一年内迁居皇家庵堂,吃斋念佛诵经祈福,等到一年过去,被迎娶的“皇后”守丧期满,真正的皇后就可以重归后位,此桩大婚也就算是过去了。
而被迎娶的皇后唯一的用处就是巩固社稷和皇室的气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在新婚当夜,一个提前算好的时辰里,必须饮下专门为她准备的合卺酒,然后由酒中的毒药结束她短暂的一生。
因为生辰八字如此有价值的女子,唯有变成一块华木精雕的牌位,永生永世立在皇陵之内,才能以她一生的命数辅佐陛下,令江山永固。
泱泱大国,竟要用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做奠基之石,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叶家人对鬼神事向来信奉圣人之言敬而远之,不妄语,不妄信,就算现如今三观被推倒重塑,一想到这个独特的“冥婚”仪式,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恶寒。
弄明白什么叫做“迎娶皇后”之后,何穆总算知道为什么叶宁的脸色一下变得这么难看了。他自己也没有坦然到哪里去,双眉不由自主拧在了一块儿:
“生辰八字再完美,也只能决定个人的运道,从未听过可以通过一个人的八字来巩固一国江山社稷的。贵国的历代君主听信那些装神弄鬼的占卜师,如此草菅人命,委实糊涂。”
叶父点了点头,言语间颇为无奈:
“认为此举荒谬的远不止我一人,可陛下一言九鼎,我等身为臣子,又能如何?更何况这是自立国时就存在的祖训,胆敢反对驳斥者,轻则问罪贬职,重则入狱问斩,又有谁如此不惧生死,去向陛下进谏呢?”
何穆默然片刻,而后问道:
“迎娶皇后定在什么日子?”
“两日之后!”
凡间的日子易过,两天时间眨眼即至。
今日便是襄国的大日子了。因为迎娶皇后的特殊性,所以不仅是宫里热闹,连宫外的百姓们也都议论纷纷,对此好奇得紧,离吉时还有大半个时辰的时候,宫外街道上便已是熙熙攘攘,两侧都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
尤其是两边的酒肆茶馆客栈等等,所有可以登楼望远的地方,全部都人满为患,能挤进理想的观看位置的人都是达官贵胄,就算是以叶家的地位,费尽心思也仅能在二楼预订到一张最小的桌子,就这都还是沾了叶宁这位被立过石碑的前任三军大元帅的光。
此情此景,谁也不觉得意外。跑去菜市口看砍头的百姓都有那么多呢,更何况眼下这桩怎么也算是个喜事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皇上娶亲那可是百年一遇,谁不想看上两眼?
何穆要来一壶清茶,坐在栏杆边上慢慢地喝着。
叶大哥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凑到换了容貌的叶宁身边,低声问道:
“你们真不打算干点什么?”
“大哥,你都问了八百遍了,不累么?”
叶宁被他缠得头大如斗:
“我们就看看,不动手,绝对不!”
“为什么?”
“不是哥,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能干点什么啊?难道劫新娘?我们劫走她,她家人怎么办?我们又能把她扔哪儿?你就不怕万一我们动手的时候露馅儿,回头龙颜一怒,把咱家满门抄斩?”
叶大哥:…………
说话间,一阵鞭炮响了起来。
一开始动静还很小,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街尽头处走出一个小宦官,头上戴着一顶高耸入云的血红的尖顶帽,半躬着身子,双手撑着一支竹竿,竿上挂着的正是那串劈啪作响的红鞭炮。
这串鞭炮的点燃如同发射出一个独特的信号,在那串鞭炮全部炸成碎屑的同一瞬间,宫内的皇钟敲响了。
不多不少,共计七响。
一般而言,七不是个吉利数字,时常与各类白事联系在一起,如今却出现在此等盛大隆重的喜事里,一时间冲淡了几分因为红鞭炮带来的热闹喜气,隐隐间变得有些诡异。
不过很快的,鞭炮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这回却不仅仅只有一串儿了,那些小宦官也不知道都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候在外头的,当下好似地鼠出洞,一个接一个地冒头走出,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每个人都举着一根挂鞭炮的竹竿。
不过片刻工夫,小宦官就排成了一长串,一路从街尾到街头,径直排到了宫门之前。
待得最后一串被点燃的鞭炮也烧至尽头,时间正好过去一刻钟。
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了这许久,骤然间沉寂下去,顿时显得整条街格外安静,仿佛一片叶子落在地上也能听见响儿。看热闹的人们不自主停下了窃窃私语,互相张望对视着,不少人的身上都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叶宁暗暗给何穆传音:
“真不愧是迎娶皇后,排场这么大,还这么瘆得慌,话说这样也能保江河永固?就这皇帝他也信?”
何穆绷着脸,看向仍旧紧闭的宫门:
“可见你们这个陛下不是明君,无怪乎太子对着立功无数的大将军也能想杀就杀。”
叶宁:我去,扎心了!
恰在此时,一阵冲天的唢呐骤然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何穆猛地扭头,就看见大街尽头处出现了一支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奔皇宫大门走去。领头的是一个乐官,同样带着那顶夸张的红高帽,用尽全力吹着手中的唢呐,后面跟着四个宦官,手中分别捧着镲和锣鼓等物件儿,却是谁都没敲。再然后,就是一辆以红幔遮顶的马车,两匹高头大马一左一右拉着,马鞍也全都是艳丽的殷红色。
不用说,马车里头正坐着的,就是那位不幸的皇后了。
何穆默默注视着那辆挂满红帐的马车,眸中闪过几许惑色。虽然隔着帘子和木板,根本看不见车内的新娘,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何穆就是莫名其妙地生发出一丝熟悉的感觉,仿佛这位从头到脚都没见到面的皇后,是他何穆久未谋面的故交。
身为司木之神,他对于世间生命的感应之敏锐,就算是一众仙僚也难望其项背。正在犹豫要不要施法查探一下坐在马车里的到底是谁,就听见旁边的叶宁一声嗤笑,不无鄙夷地道:
“这个皇后太惨了,居然投胎成这么一群窝囊废的家人。你瞧瞧你瞧瞧,旁的不说,就说这对父母,他们明知道这一趟是让女儿去送死,居然能麻木成这样儿,对着个小侍卫点头哈腰的,脸上都看不见半点儿伤心的意思。不过也是,这父母能眼睁睁看女儿进火坑,不就是为了加官进爵良田美舍的赏赐吗?反正卖都卖了,何必猫哭耗子?”
何穆先前注意力都在那辆马车上,这会儿听何穆一说,方才将视线转移到跟随在马车周边,同队伍一道慢慢往前挪步的皇后的娘家人身上。
这一看,他便再也移不开眼了。眼底的三分疑惑立时化作十二分惊骇,心头瞬间翻江倒海,脸色苍白如金纸,所有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明白那一丝古古怪怪的熟稔感应从何而来了。
这对正朝着宫中带刀侍卫躬身的黑心爹娘,是他,何穆何伯休,在凡间这一世的亲生父母!
何穆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就算再过百八十年,他也不可能忘记这两张脸。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蓟国?
又怎么会变成蓟国皇后的亲属?
话说回来,既然他们是娘家人,那么此时此刻要被送进宫里的皇后……难道是自己的妹妹?!
想想今年妹妹正好十六岁,行过及笄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