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妾与君绝

“何仙君所思所想,与家师当年一模一样,若非个中因由错综复杂,本宫以为,仙君与家师倒是可以引为知己。”
何穆对他的评语不置可否,只是问道:
“你的老师还说了些什么?”
“家师还说,和亲一事最难办的一点,是襄国和蓟国之间必须有一战,而此战,襄国必须是失败者。”
襄国与蓟国的关系一日比一日更加紧张,但是在当年,两国之间毕竟还没有走到冲突白热化的那一步,而尚未开战之前的襄国国力,一向都是在蓟国之上的。也就是说,倘若两国和亲,那么襄国理所应当是占优势的一方,对方送过来一个嫡亲公主,嫁进襄国皇宫里都没资格母仪天下。
那么以一介太子之尊,去娶一个大臣的女儿,就完全是开玩笑了。
所以,想要让何落成为襄国的太子妃,唯一的办法就是襄国成为蓟国的手下败将。等到战败了,襄国再派遣使者前去和谈,以低姿态去提和亲,到那时,只要稍稍引导一下,所有人都会觉得,何落成为付辄的太子妃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一切就可以水到渠成,百姓不会困惑,群臣也不会争先恐后地上谏言,最重要的是,太子从此以后,就可以和自己最心爱的好姑娘百年好合,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所以……”
叶宁一路听到了这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安插了个眼线在我的队伍里,要他想办法抓住机会杀了我,就是为了让襄国打败仗,才好顺利和亲?”
“是。”
太子点点头,言语间的音调不自觉地多了几分亢奋:
“家师说过,师父你不是凡人,你是下凡转世的仙君,唯有在人间的性命结束,你才能回到天上去。家师要弟子设法帮师父一把,弟子想着若是师父不在,襄国兵马群龙无首,以蓟国何将军的能耐,岂不是胜负已定?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情,弟子自然要做了。师父你瞧,现在你不正是好端端地站在弟子面前吗?”
时过境迁,而今再想起当初那桩暗箭难防的旧事,叶宁已经没有多大感觉了。他是一个很难对一件事情耿耿于怀太久的人,这会儿相较而言,反倒是刚刚得知暗算自己的原因这一点,更叫叶宁内心震撼。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认识了这么些年的太子殿下,会是这样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从前他的公私分明,江山为重,冷静理智……都跑到哪里去了?
仅仅是为了能够娶一个何落,可以故意暗算自己国家的元帅,不惜赔上整个国家的名声和利益,难道太子会不清楚,万一他的计划全部落到实处,襄国可能要割让城池,赔偿巨款,对着另一个国家卑躬屈膝地求和吗?
“哈哈哈哈哈……”
太子面色癫狂地笑了起来,却从眼角处淌下两道灼热的泪痕:
“江山是本宫的江山吗?但阿落是本宫的阿落,她必须是本宫一个人的阿落!本宫不过是拿那些本来就不归本宫所有的东西,去换回本宫仅有的而已,本宫有何可惧,又有何错?!”
叶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太子这样儿明显是已经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
只有何穆很不开心,盯着太子的眼神凉飕飕的:
“阿落什么时候变成你的阿落了?阿落她是个人,不是谁的附属品!你这样一厢情愿地算计着要让她成为你的太子妃,你又怎知道阿落就一定会愿意?”
“她愿意!她当然愿意!”
太子激动地高喊起来:
“我们是两情相悦,她早在十八岁的上元节就与本宫私定了终身,她白纸黑字,亲口向本宫允诺过的,生愿同眠,死愿同穴,蒲苇如丝,磐石不移……阿落生生世世都愿意和本宫做夫妻!”
何穆委实惊呆了。他打死也想不到阿落的胆儿能有这么肥的时候,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居然敢跟个只见过一两面的男子私定终身,这还不算,那个男子居然还是个太子,而且是个跨了道国境线的敌国太子!
幸好这事儿自始至终没叫父亲给察觉到,要不然的话,真不敢想象在两国关系一日比一日紧张的那段时日里,阿落要如何面对父亲的雷霆怒火。
“真不愧是将门虎女,敢爱敢恨啊!”
叶宁啧啧赞叹了两句,又忍不住追问道:
“那再后来呢?你的计划不是一步一步地都实现了吗?派人暗杀我成功了,两国化干戈为玉帛也成功了,虽说襄国败给蓟国这事儿没成功,但也算打了个平手,化龙丘原本是咱襄国的,这会儿都划拉一半儿归蓟国管了,按这么来看的话,你想娶何落当太子妃,也不见得做不到吧?”
“是。”
太子红着眼眶,笑得凄凉:
“本宫做得到,只要本宫想得到的东西,什么时候得不到?就算本宫坐不上那张龙椅,不也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平起平坐?可是,可是阿落……何穆,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偏偏要死在战场上,死在襄国将士的手里?”
何穆明白了。
从自己仰面倒在化龙丘的那一刻起,在何落的心中,她跟付辄就已经没可能了。不是从此不再相爱了,也不是何落等得太久,失去了信心和勇气,而是他们两个人的爱情中间,横亘了一条杀兄血仇的天堑。
即使知道杀死自己的兄长何穆的人不是付辄,他也没有下这道命令,何落也不可能迈得过这道坎儿——只因为付辄不是别人,他是襄国的太子殿下。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付辄一力促成的。
何穆开始理解,为何自己一死,阿落就病了,病得那样厉害,药石难医。一夕之间,曾经的幸福和憧憬轰然倒塌,最宠着她,也是她最敬爱的兄长没有了,默默放在心上深爱了这么多年的恋人,这两个原本天天以不同的方式在她的生命里长长久久陪伴着她的人,突然间就都不再属于她的了。
又有谁能轻轻松松扛得下这样的打击呢?
他内心有些不自禁地情绪翻涌,旋即立刻意识到这一点,又被他自己习惯性地全部嚼吧嚼吧,重新咽回到肚子里。
而那边厢太子的情绪却是更加愈发激荡不平,仿佛潮汐下扬起的滔天巨浪:
“何仙君可知,为了得到最后的一线生机,我跟我那位了不得的皇兄做了什么交易吗?”
“本宫拱手送出了整座江山。”
两年多前,付辄的皇兄,当今襄国国君有了长子。
虽然不是嫡出,但是对于子嗣艰难了许多年的襄国国君来说,这终究是一件大喜事,尤其是这个庶长子的生母在后宫地位不高,庶长子一出生就被带到皇后身边抚养,成为皇后稳固后位的一大倚仗。
可以说这是一件让国君和皇后都很高兴的事情,宫里宫外对这位皇子的重视程度,自然就不用多说了。
期间轰轰烈烈地一直从满月酒摆到百日宴,小皇子礼物收了一屋子,伺候他的宫女可以从前宫门排到后宫门去。
但是,小皇子只能是个小皇子,不能是太子。
不是因为小皇子的生母地位太低,也不是因为小皇子本身年龄太小。原因只有一个——太子位有人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总有一天,这大好河山,必须得是付辄的——事实上这本来早就该是他的了。
付辄倒是没有太在乎小皇子的事情,那孩子毕竟太小了,就算皇兄因为有了后嗣而多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这会儿也不会太着急,自己的威胁同样不会太大。更不要说两年多前那会儿,正是蓟国与襄国日渐紧张的时候,国君分不出那么多精力来。
可时间推移到一年前,很多情况就不一样了。
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太平社稷,襄国国君一口气缓过来,看着自家已经开始会奶声奶气叫父皇,跟着念两句三字经了的孩儿,国军在某方面的心思顿时强烈起来;与此同时,因为何穆之死,付辄收到了何落的最后一封“千里一息间”。
“妾乃家父之女,先兄之妹,蓟国之臣民。今惊闻先兄马革裹尸,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妾空抱厮守之妄念,盼君早至,允君之计,以致蓟国百姓生灵涂炭,将士九死一还,先兄战死疆场,此皆妾之过也。妾上愧于国,下愧于亲,一条贱命,死亦不足偿,何以许君?先兄死于君之所谋,君何以许妾?就此与君别过,此生不复见,愿君早觅良缘,百岁无忧。”
一番文墨,字字泣血,太子刚刚读过一遍,还没能回过神儿来,就看见扇面上的字迹一点点消失,紧跟着整个扇面都变得灰黑一片。
之前字迹停留的时间从来不多不少,正好一刻钟,不会这么快便消失,更不会让扇面变色!
太子试着往上面写字,可“阿落”两个字落下半个时辰,还是好端端地呆在那儿,干涸的墨迹在晦暗的底色映衬下,显得他的垂死挣扎可怜又可笑。
这是怎么了?阿落她到底怎么了!
太子张皇失措地找到老师,万分紧张地将那把黑扇子展开举到老师面前。他的老师见了,却只是幽幽一叹,唏嘘道:
“何家小姐将与你通信的纸扇烧了,联络就此断绝,法咒自然也失效了。这位何小姐,所思所为实在果决,为师倒有些佩服了。”
但是太子一点儿都不佩服。他只有绝望。
在大胆设想并一步步经营实施这项计划的时候,太子一直都是充满了希望的,尤其是看到前边一坎儿接着一坎儿,想做到的都做到了,希望就在眼前,只要打完这一仗,只要该死的死了该败的败了,自己马上就可以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谁知迈上九十九步,最后临门一脚,竟然踩到了空处,一下子囫囵个儿地摔了下去,辛辛苦苦爬了多高,最后都成了一击致死的催命符。
太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惨烈而无望的失败,于是他病倒了。
病得很重很重,几乎没了半条命。
这段太子的至暗时刻,无疑正是当朝国君内心最豪情万丈的大好时光。眼看着那么多御医在东宫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一个能传来好消息的,全都把太子说得病入膏肓,眼见得马上就要咽气了的样子,这真是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消息没有之一了,直把国君高兴得险些连暴怒和悲伤都演不出来。
然而,他很快就真的暴怒和悲伤了——因为太子居然置之死地而后生,痊愈了。
特么的都这样了也能治好?是哪个挨千刀的神医本事这么大,有本事站出来,看本君不把你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当然了,也就只能是想一想而已,要是真的因为太子病好了把御医给咔嚓了,那就等同于公告世人,他恨不得太子一命呜呼了。这种落人口实的蠢事情,国君是断断不会做的。
话说回来,当时那群御医还真的挺冤枉的,因为太子的病根本就不是他们治好的,看着奄奄一息的太子突然又一天天好起来,他们比谁都要莫名其妙。事实上,真正能治得了太子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老师。
因为只有他,知道太子的心症为何。
当时的这位太子恩师一出手,就直接打在了七寸上。他十分笃定地告诉付辄,只要他付辄能够挺过这一关活下来,他一定帮付辄设法将何落娶到手。
至于何落本人狠心“与君绝”这个事儿,用这位恩师的话来说,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日后将何落娶进宫里,漫漫数十载,他付辄有的是时间可以让何落回心转意,根本不用太过在意何落一时半刻的决绝。
对于恩师的教诲,太子一向是非常信服的,更何况这位恩师还相当会说话,三言两语间就给太子构筑了一个他根本无法拒绝的黄粱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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