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第二天一早,浮黎就起身梳妆,镜子中双眼微肿,应该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奇怪,不过就是还个礼,怎么如此上心。
“我今日要穿那件绯红色格子轻绡裙。”浮黎见芙婤来了,冲她说道。
浮黎爱俏,衣服颜色花样颇多,且日日都得换不同的穿。芙婤将衣服拿出来:“有些薄了。”
“无妨,我里头穿了母后送的暖衣,轻薄保暖。”
“公主今日梳什么发髻。”
“随便,可爱一点的,头发不要全梳上去,我喜欢下面披散着,风一吹飘飘的。上次那个灵蛇髻,二姐姐梳着是好看,可我梳着不好看。”
“怎会,公主仙姿,梳什么都好看。”
“数你嘴甜。你看看,我的眼睛都肿了。”浮黎凑近了镜子,抚着自己的眼周,左看看右看看。
“没有啊。”芙婤甚是疑惑,她也凑近了镜子,左看右看,觉得浮黎一如往常,娇而不俗,媚中带仙。
“罢了罢了。你帮我想想,该怎么还礼。趁今日不上学。”浮黎坐直了身子,好叫芙婤梳头发。
芙婤心中暗笑,脸上还是认认真真道:“依臣看,公主不如做个糕点送去。”
“这是不是太随意了?”
“公主尊贵,送什么都贵重。二来若是送物件,他男子送倒是无妨,女子送,便……不大好了。倒不如送个吃食,既表了心意,也不失体统。”
浮黎想想,倒是这个理,可……可我不会做啊。
“公主何必亲自做,叫厨娘们做送了去,说是公主做的便好了。”
“那可不行,不实诚。”
“公主真是实诚的可爱呢。”
芙婤是司命干女儿,身兼两职,既是清辉殿掌殿女官,又是观星楼少司命。给浮黎梳妆完毕后,芙婤例行去观星楼巡视。浮黎便带了另一个宫女去了小厨房。
“做什么呢?”
小厨房里的厨娘们忽见公主光临,立刻慌慌张张地下跪,浮黎忙道:“不用了,我今日要学做糕点,你们教我做。”
厨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掌厨赶忙说:“怎可劳烦公主,奴婢们做了送来就好,公主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我就是心血来潮想玩玩罢了,你们只管教我。”
掌厨问:“公主想做什么?”
浮黎想了想:“那个……额……昨天吃的那个小圆子是什么?”
掌厨忙道:“春花粉圆。”
“就那个吧,看着好看。”
掌厨立刻吩咐下手去采桃花:“公主稍等,奴婢先去采摘桃花。”
几个小宫女哗哗地跑了出去,少倾,一篮子桃花便采摘完毕。
“公主再等等,奴婢们去清洗一下。”
“公主再等等,奴婢们去烧水焯一下。”
“公主再等等,奴婢们去煎一下花瓣。”
“公主再等等……”
浮黎等来等去,等的腿都酸了,最后等来了一碗已经做好了盛在水晶碗里的春花粉圆。
“嗯?”浮黎看着眼前的美食,第一次充满了疑惑。
“啊呀,本来想着有些工序不需要公主亲自做的,没想到哇!”掌厨脸上有些尴尬。
罢了罢了,浮黎想了想,自己好像站了很长时间了。
“需要这么久吗?”
“啊……奴婢该死,公主久等了。”掌厨慌慌张张跪下,几个小厨娘也跟着慌慌张张跪下。
浮黎无奈,扶起掌厨:“有没有简单易学的?”
旁边一个小厨娘道:“公主要不要试试做个汤?”
小厨娘想着,又不能劳累了公主,又得做个体面的东西,不如就把现成的鸡汤拿来,让公主自己放点萝卜枸杞葱花啥的。
“汤,好啊!”浮黎想着,汤好做啊,不就是一堆东西放进水里煮煮。
小厨娘们又忙活起来,把萝卜,葱花都切好装好,由一个小厨娘端着,送至浮黎面前。
“放进去就好了?”浮黎看身边一口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问道。
“是的,公主请。”
果真简单,浮黎把萝卜先放了进去,正欲放葱花,小厨娘忙道:“公主,葱花最后放,先放枸杞,小虾米。”
浮黎“哦”了一声,放下葱花,把枸杞虾米倒了进去。果真简单,浮黎心里又念叨了一遍。
没一会儿,汤煮好了,一旁的宫女找了个瓷碗装了,放进食盒,就随浮黎一起走了。
“我的天呐!公主今日真是稀奇。”一个小厨娘松了口气。
浮黎做好后立刻去了迟烨暂住的天然居,天然居大门两旁分别刻着“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两行字,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能抓眼的东西了,因为太安静了,就两个侍卫在门口看着。
“迟殿下在否?”浮黎问道。
侍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迟殿下去明空亭了。”
浮黎便折两条路去明空亭,今日天气甚好,明朗温暖,湖光酥润,亭檐庄沉。明空亭在晴空湖正中央,要走过很长一段湖上走廊,还要上一段高高的台阶,浮黎脸上细细密密爬满了汗,不由得停下来懊恼,早知如此,就不穿暖衣了。小宫女忙放下食盒为浮黎擦汗,浮黎道:“粉要掉了!”小宫女便蜻蜓点水似的细细弄着,浮黎说,待会得慢慢走,不然又要出汗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亭上,浮黎一愣,蓝衣对面,是那袭熟悉的玄色。
“哥哥?”
钰靖望向浮黎,面色平和:“你也来了。”
迟烨忙起身:“明玕公主好雅兴。我正约着钰太子赏春呢。”
“赏春怎么不去临芳轩的小桃林呢?那里春意最浓。”
迟烨只笑笑,突然看见宫女手中食盒:“明玕公主来此处用膳吗?”
浮黎方想起来意,但是钰靖在此,浮黎莫名紧张起来,磕磕巴巴道:“啊……那个……上次,上次你送我一镯子,所以……所以我亲手做了碗汤与你喝,聊表谢意。”
迟烨忙鞠了一礼:“公主客气了。既是公主心意,在下断不可怠慢。”随即,宫女把食盒放到玉桌上,打开,端到迟烨面前,每一个动作,都让浮黎紧绷的心弦拨动一下。
钰靖看见汤,微皱了一下眉。也未曾发话,倒是浮黎瞧见了,更是紧张。
“甚好。”迟烨浅尝一口,“敢问此汤叫什么名字?”
“啊……”浮黎语塞,小厨娘并未告诉她叫什么名字,但记得自己加了萝卜虾米,便脱口而出道,“萝卜虾米汤。”
“如此好汤,需要一个高妙名字才配得起。”迟烨一笑,浮黎注意到他双目珠辉下,还有浅浅卧蚕,更觉温柔异常,心弦不由得松动了些。
“那……叫什么呢?”
“公主请看。”迟烨起身,指着那碗汤,“此汤汤色清淡,宛若这晴空湖一般,内有虾米,如同小鱼,上浮葱花,好似岸边杨柳,周围枸杞,恰如春日红梅,再看这萝卜,中白边绿,堪比小舟。倒是让我想起了鲍照的《春日行》‘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故此汤应更名为‘春日行’。”
浮黎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迟烨又道:“此汤放在这春日湖亭之中,就宛若明珠生于蚌中,实在应景。不想明玕公主竟这般手艺,应该是对厨艺甚感兴趣,时常下厨吧!”
浮黎忙道:“这倒不是,我今日第一次下厨。”
“第一次?”迟烨叹道,“今日湖亭,万里无云,碧波微漾,春色十分清雅,若是配上油腻之食,反倒相斥。况且我刚才浅尝此汤,只觉味淡意浓,仿若身处虚境,眺望远方,远山没雾,雾透山尖。不曾想明玕公主小小年纪,首次下厨,便悟出如此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境,实在令在下惊叹,公主果然仙姿卓然。”
浮黎此时云里雾里,倒是迟烨轻笑一声,打破了虚境。
“明玕公主,在下欲邀请明玕公主至天然居一叙,不知公主可愿赏脸。”
浮黎脸彻底红了,心弦又绷起来,每一次心跳,都是在费劲拨动。
钰靖站了起来,鞠了一礼:“黎儿不懂规矩,恐惹事端。迟殿下若是闲闷,在下可陪一二。”
迟烨也还了一礼,忽然正色,眼中却还汪着笑意:“实不相瞒,在下去年八月,初见明玕公主,公主花容月貌,天姿国色,在下过目不忘,思之如狂。这次来此,便是有意来提亲的,我父王曾书信此事,宁王陛下回信称愿意两国交秦晋之好,只是要尊重公主意愿,所以我特地前来,想与公主聊聊天,不知公主何意。”
浮黎心乱神迷,却并非慌乱,而是,而是十分激动,她也不知道为何激动。迟烨看向她,又是明朗一笑,浮黎心神一定,也报之一笑。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钰靖见此,又得知父王默许,便也不好干涉,只得起身告辞。迟烨引着浮黎至天然居,命人焚了一炉青麟髓,沏了一壶龙井茶,上了几盘茶点。
“明玕妹妹。”迟烨忽而改口,猝不及防,香气氤氲中,浮黎的眼睛愈发明亮。
她就那么痴痴地看着迟烨,见他蓝衣黑纹,潇洒风雅,宁若清风,笑如朝霞。青麟髓醒神,而如今,浮黎心越来越痴,目却越来越明。
流烟,茶气,檀木小几。
春光,暖色,窗纸微明。
迟烨也看着浮黎,见她眼睛亮亮的,闪烁着珍珠一般的光泽,眼神不由得一沉,端起的茶盏晃了一晃。
茶盏晃散了浮黎的目光,浮黎倒也不觉羞涩了,只把胳膊放上小几,托着香腮,玉臂露容,明媚一笑,纯真而娇俏。迟烨眼神微闪,忽暗忽明,如暗香浮动,片刻,云开月明。
早听闻浮黎“明媚小远山”的外号,如今看来,果然是春山明媚,柔如远画。
“明玕妹妹。”迟烨柔声唤她。
“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的心意了。”浮黎绯红色的衣裙本就俏丽,她一笑,裙子便失色不少。
迟烨说,我知道,妹妹心中有我。
“牡丹花糍,桃花酥,豌豆黄,好看。”浮黎忽而说道。
迟烨拿起一块豌豆黄,送至浮黎嘴边:“我喂你。”
浮黎小尝一口,清甜不腻,又尝了一口,迟烨一直举着胳膊,直到她吃完了这块糕。
“明玕妹妹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若我说喜欢玩,迟哥哥可会嫌弃。”浮黎傲娇的昂了一下头。
迟烨忽听她如此称呼,不觉心旌摇曳,笑道:“明玕妹妹说笑了,妹妹琴声流月,六国闻名。我特地寻了一把流音琴,送与妹妹。”
说完,迟烨命人取出了那把琴,浮黎忙过来看,只见此琴梓木底板,杉木琴面,紫光乌木冠角,每款木料都选的最上等的,线条流畅,光泽润雅。用手一弹,琴弦软硬适中,音色如水,朗朗铮铮。
“不算什么好琴,妹妹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
“你送的,我都喜欢。”
迟烨暗暗叹了口气,道:“妹妹,要挑剔一点。”
浮黎冲他一笑,坐下抚琴,一曲仙乐过后,浮黎闭目沉沉道:“朱长文《琴史·尽美》中有言:‘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即备,则为天下之善琴。’今日一弹,只觉清心凝神。日后……”
浮黎忽而睁眼,满目柔情。
“日后,妹妹便可日日奏与我听了。”迟烨蹲下,在琴的另一侧,抚了抚浮黎的面颊。
却说钰靖今日突然闻知此事,心内不安,也有不舍,虽说迟烨的确一表人才,可浮黎毕竟与她相伴十五年,若是真两情相悦,离开她怕也就这两三年了。
扶光殿掌殿女官见钰靖心神不宁,便焚了一炉赵清献公香。钰靖定了定神,温习了一下昨日的功课。不知不觉,天色将晚,掌殿进来问钰靖晚膳想吃什么,钰靖撑着脑袋沉默不语,半晌,唤了江澜和临和:“去清辉殿,今晚在公主那里用膳。”
芙婤从观星楼回来,面色愉悦,司命去南海云海观祭天时,云海观天师送了他五对天运手串,司命回来,两串给了陛下王后,两串将送与钰靖浮黎,还有一串,司命给了她,并亲自为她戴上,说:“为父只你一女,你我今后,相依为命。”
芙婤自幼无父无母,被一户人家收养,可那户人家待她并不好,说是养女,倒不如说是奴婢。五岁时入宫做了少司命,司命说她姿容华彩,当即认作义女,十年来待她如同亲生。
手上的手串有些刺骨,芙婤知道此串非同寻常,便摸了又摸,满心温暖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偏殿,打算收拾一下,一会把浮黎那串给她。刚出门,就见掌厨跑来,哭道:“掌殿大人!不好了!”
芙婤一惊,手串盒子差点掉下来,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掌厨抹了一把眼泪:“上午公主突然进小厨房说要亲手做菜,奴婢们劝不住,便叫她做了,谁知灵岚这死丫头,看也没看清,居然把刷锅水当做鸡汤了,这可如何是好!奴婢们找了半天,也不晓得公主去哪了。”
芙婤定了定神:“哭什么!公主宽厚,又不是毒药,还能打死你不成,叫外人瞧见,岂不说嘴!”
“奴婢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怕公主喝了会不适。”
“正殿里的宫人那么多,怎么会都不知道?”
“奴婢问了,有个小宫女说去天然居了,可灵岚去天然居,天然居侍卫说早走了。”
芙婤正要问她怎么没问问侍卫公主去了哪,外头通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清辉殿浮黎不在,钰靖便知她还在天然居,眼看天色已昏,钰靖心里越发不安,便匆忙赶至天然居,让门前侍卫通报一声。
过了一会,一个侍卫出来,毕恭毕敬道:“钰太子,我们殿下说,您先回去休息,明玕公主今晚就不陪您用膳了,我们殿下还说……”
“说什么?”
“太极两仪生四象。”
钰靖眉头一皱,语气含怒:“叫你们殿下出来。”
过了一会,迟烨出来了,身后紧跟着浮黎,二人皆满目春色。
“哥哥。”浮黎的声音如银铃乍响。
“你可还知道,今日是第几天,你可知晓,你们还未定亲。”钰靖永远一副沉冷的嗓子,这副沉冷的嗓子怒起来,却远比咆哮更令人生畏。
迟烨忙行一礼:“贤弟莫要误会,方才只是开了个玩笑。愚兄虽称不上什么圣人贤者,这点规矩还是断断不会逾越的。”
“未婚少女,这等玩笑,断不得开。”
“贤弟放心,我与明玕妹妹两情相悦,明日便去提亲。”
“便是定了亲,如若未婚,也休的开这般玩笑。”
迟烨连忙应允:“贤弟放心,未至礼成,愚兄绝不戏弄。”
钰靖又道:“便是成了亲,你二人堂堂大国王室,也不该在人前这般玩笑。”
迟烨心内不禁暗笑,我北齐也是礼仪之邦,对下对上仪态稳重,可同等人之间还是会互相调侃戏谑的,不想宁国竟古板至此?可又一想,浮黎怎就风流俊俏,恣意洒脱。如此想来,便是这位宁国太子太过迂腐了。迟烨心里摇了摇头,这般沉闷,以后传遍六国,可如何娶亲。
钰靖盯着浮黎,浮黎头一垂,立刻乖乖走到钰靖身边,拉着钰靖胳膊撒起娇来:“哥哥,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哥哥晚膳想吃什么,我亲手做与你。”
钰靖被浮黎酥手一搂,怒气便散去大半,走的离天然居远了,眼神定了下来,转头看着浮黎昂起的脑袋,突然柔声道:
“春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