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觉晚

陆白石也不大明白,明明一开始怒气冲天誓死也要他杀掉许棠的陆云休为什么说变卦就变卦了,不仅让他暂且忍耐,还总找各种理由困住他,让他安心在家里修行。
在家安心?在家糟心才是吧!陆白石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头对表哥却是嫉恨不已。什么事都要被他压一头,自己只落个襄助的名头,有什么意义,时间长了,他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陆云休亲儿子了。
“娘,你说,我爹怎么就厌恶我到这地步呢?”陆白石正在琢磨有没有什么术法可以追踪许棠,见是石夫人进来,便解脱似的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为什么他要这么悉心地栽培表哥?”
石夫人叹了口气:“白石啊,这不怪你,你不要多想,只管好好修行,好好做事,你若是因为负气,事情办不好,别人才管不了那么多,只会越发看不起你。”
陆白石瘫在椅子上,眼神放空:“娘觉得,现在有谁看得起我吗?我小时候并非没有努力过,也并非庸才,为什么他们就非得把我逼到使手段的地步呢?我有这么不堪吗?娘,我小时候也是一个谦谦有礼温雅得体的人,到如今我发现,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控制不住地在人前露出一副让从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模样,或妒或赖,总之,我讨厌这些模样,我太讨厌了,但是有些想法一旦生出来,在心里扎了根,就没法控制它不流露到脸上,娘,我突然,真的好讨厌我自己。”
石夫人忙安慰道:“白石,这不怪你,不怪你……”
“那娘说我该怪谁?我怪爹,怪家中长老,有意义吗?”
“大概……因为我吧,白石,怪娘。”石夫人把头低下,缩回了本想按住陆白石肩膀的手。
“怪你?”陆白石看向石夫人,眼神逐渐狐疑,接着闪着不愿接受的暗光,“难道……我不是爹的儿子?你给爹……”
“胡说八道!”石夫人差点扇陆白石一个巴掌,“你这鼻子,这嘴巴,这脚指头,都跟你爹一模一样!瞎想什么呢!你娘可扣不起这种帽子!”
陆白石平复了一下忽起的心情:“吓死我了,娘,你别生气,这旁边不没人么!”
“没人也不许这样说!”石夫人嗔怪道,继而愁眉苦脸道,“我名声不大好,你父亲当初娶我,不过就是前道主想拓展人脉罢了,我名声不好,你父亲一直嫌丢人,恨不得把我藏起来,你在他眼前晃荡,他自然会想起我……你是被我牵连的……娘对不起你……你表哥他,毕竟嫡出的孩子,娘亲家世又好,同族里面,选他继承,自然比……自然更有面子。”
陆白石嗤笑一声:“面子面子,说这话并非我心肠毒,大哥在底下一定不会好过,生前为了面子昧起良心骗自己都能骗过,死后怕不是要被扒一层皮。”接着神色一疲,扶着额头一声叹息,“可至少活着的时候,他从出生就赢过我了。”
竹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向来老成,从他脸上除了严肃,几乎没有见过什么大悲大喜,他在汜南给桑羽买了一副最好的棺材,耗着法力驾驭马车,一路飞快地回到了弃闻。
走到弃闻大门口的时候,遇到了垂头丧气回家看看的桑渺。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避开目光,各自心里都揣着难言之隐。
雪簌簌而落,许棠和竹眠在离玄煌崖还很远的地方停下,找了个茶楼,休息了一阵。
“我还真没想到,神族的结界能设得这么大,这还离着这么远呢,就不能御剑了。”许棠哈了一口气,搓着被冻红的手,“竹眠,你不冷啊。”
竹眠的斗篷上缀满了雪珠儿,许棠帮他收拾了一下,口中却道:“若非怕你冻着,真舍不得擦掉,好看死了。”
竹眠身子一抖,却也没说什么,只倒了两盏热茶,小小地喝了一口。
“小二,我们想要点热水,泡泡澡!”许棠冲小二喊了一声。
“好嘞,客官稍等!”
两个人只要了一间房,小二只当两个人是亲兄弟,也就没多想,脸色如常,十分热情地弄好水,一边试水温一边搞推销:“二位公子生的这副好模样,定得好好保养,冬日天寒,对皮肤不好,二位需不需要点干花,草药,泡个药浴?”
“需要。”许棠点点头,“要点祛风寒的。”
“好嘞!公子您等着,我这就下去拿。”
屋子里水汽弥漫,一丝丝药香氤氲其中,许棠试好水温,对竹眠说:“你先,我去椅子上躺会儿。”
屏风上面的诗词画作都非常清丽,薄纱后隐隐约约可见竹眠青涩又苍劲的肌骨,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眼睛闭着,依稀可见的睫毛并不浓密,但是很长,莫名有种脆若琉璃的美感。
许棠转过身,捏起一个干果,嚼了嚼,甜的齁人。
白茫茫一片雪覆在瓦上,第一次,在弃闻眼中,像上天安排的灵堂。
弃闻上下一片悲泣,竹瞻立在最后,就那么看着,没有流泪,眼神里看不出来是什么感情。
桑夫人远远看见竹瞻,擦了擦泪,抬起头,一脸傲慢,对一旁的侍卫说:“让他出去。”
二夫人道:“先留着他吧,总得问清楚……”
“让他出去。”桑夫人的神态不像有商量的余地。二夫人无奈,只好眼神吩咐一旁立住的侍卫去做了。
“竹大公子,您……您请回吧。”侍卫站得很远,拱手,垂头,不敢看他。
竹瞻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灵堂,没有动。
“竹大公子……您……别为难……”
竹瞻手势一压,未发一言,沉沉一个转身,在前方一片丧白中,移出一个越来越孤寂的背影。
雪下得不大不小,没有呼啸的寒风,静默无声,却在一片哭声中显得凄凉无比。
“这是造了什么孽呀!”一个夫人哭嚎道。
“是啊,尊主去了,大公子去了,如今三小姐也去了。”另一个夫人偷偷看着上面的桑夫人,小声说道。
“弃闻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为什么接二连三的出事?”
“可别胡说,弃闻走的是正道,如何能中邪!”
“可毕竟事关你我呀,如何不叫人多心。”
桑夫人铁青着脸转过身:“多什么心?中什么邪?羽儿去了,你们这些做小娘的,怎么能在丧礼上议论这些!我弃闻儿女,便是遇到邪祟,也不该如此人心惶惶,凝心聚力,扫除万难,守护天下才是正经!”
“夫人说的是,妹妹们知错了。”几个小夫人低下头,连连道歉。
桑羽是她们一路看着长大的,一直都是修真界女弟子的楷模,弃闻的骄傲甚至是除了桑篱外的标志性人物,如今她骤然离去,对弃闻来说,不仅仅是悲哀,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大学下了四天,门外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桑渺跪在桑羽居处外,整整四天,不吃不喝,一动不动,雪覆在他身上,化了,冷得寒心透骨。
“公子,我知道您哀恸,可……您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啊,夫人那边您还没有劝慰呢,弃闻上下您还没有打理呢。”一个家仆上前,日日为桑渺清理他身上和周围的积雪。
桑渺空洞地看向地面,没说一句话,扫帚在他面前沙沙扫动,也没能让他眼皮抬一下。
桑夫人不知几时立在了他身后,看了他半晌,又抬头看看桑羽紧闭的门,不觉已滚下热泪,但很快,又恢复了威严。
越是落魄,越不能表现得脆弱无能,不堪一击。
“渺儿,你回去,好好歇着。”桑夫人走到桑渺面前,尝试扶他起来。
桑渺没有动弹。
“渺儿。”桑夫人语气十分轻柔,“娘知道你难过,没能保护好家人,可……现如今你该振作起来,做弃闻的顶梁柱才是。”
桑渺依旧未动。
“渺儿,你是她兄长,你不必这般跪着,羽儿在天之灵会不安的。”桑夫人有一次尝试扶起他,“来,听娘的话,快起来,收拾收拾自己,你是男子汉,是兄长,家里那么多弟弟妹妹,还等着你带头振作呢!”
桑渺终于抬起头,眼神触碰到桑夫人的那一刹那,又迅速垂下。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眉上白雪如泪掉落:“娘,我对不起她。”
“孩子,这与你无关。”
桑渺闭上眼,四天前,他就知道了一切。
桑羽怎么会被一只无甚戾气的新鬼所杀,他知道桑羽的死中必有蹊跷,连夜赶去了鸾倾宫主那里。
果然……
“渺儿,你别自责,你将来要接手做弃闻的主人,大事面前,一定要镇定,痛要压在心里,无人处释放,你这个样子,像个孩子一样。”桑夫人蹲下来,语重心长地劝道。
弃闻的主人……弃闻的主人……
他终于发现这个头衔一点意义都没有,而今听到这些字眼,只觉刺心。
可惜,太晚了。
桑渺的眼中留下一串眼泪,不等桑夫人抬手,他就已经自行擦去了。
“渺儿,你去哪?”
白雪茫茫,桑渺一拐一拐地,消失在无尽空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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