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丹心大喊了一声。
江旧年看着满山的弟子最后只剩小半，眼神倏地就灰暗了下来。
“丹心，带他们回去，清月如蓝还在家里，得有人保护她们。”江旧年面露疲色，看着丹心，语气温软下来。
丹心当然不肯走，其他人都在乱战当中，更不可能脱逃。
竹瞬远远躲在一旁看着，替自家人干着急，想帮又实在帮不上忙，看了半天发现江旧年有颓势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眼前几个衣色混杂着旋来旋去，他突然想起从前许棠吐槽过各大门派为什么非得固定穿一种颜色的衣服，眼下他可算是明白了——为了作战方便。一个断舍弟子看见有人击打白衣立刻上去帮忙，这一帮就打伤了陆斯筱，陆白石忙上前接住表哥，正欲关心，没想到陆道主当场责骂了他：“为什么不保护好表哥？你只顾你自己！”
陆白石登时就来气了，直接把表哥扔下：“大家都自顾不暇了，他没本事，为什么要拖上我！”
“你这个逆子！”陆道主赶忙过来把陆斯筱扶过去，“不识大体！”
明明身边乱糟糟一片，陆白石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孤魂一般。
江旧年冷眼看着，想蔑笑，却是笑不出来。
“江旧年！”
桑夫人在一片苍凉中铁青着一张脸，簪子被打落，头发在风中有几许凌乱，肩上镶着的两颗晶石微微闪着光，深紫色的衣服下，一群蝎子缓缓爬动。
“你为什么要杀我夫君？我儿子？”
江旧年没有回答她，只带着同情的眼神：“难为你对他如此有心，他却娶了那么多如夫人。如今那群如夫人何在，只有你，替他报仇，替他质问，我觉得你真可怜，他若爱你，怎么会忍心把自己的心分给其他人？”
桑夫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么多年了，她习惯了，哪怕不知道那是多少分之一的爱，只要那是真的，她就不在意太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每种关系都有自己的原则，他们家相处得平安无事和和美美就好，江旧年这一句可怜，直接杀入了桑夫人本就在这上面磨没了的自尊。
“你闭嘴！”桑夫人手往前一伸，一抓，裙下蝎子在她掌心前汇聚成长鞭，直直刺向江旧年。
“尊主！”丹心大喊一声，但江旧年没有动。
他就在那里站着，闭上眼，等待那渗入了桑夫人怨毒的紫刹刺入他的心脏。
眼前好像被什么挡住了，一声绞着血肉的刺啦声穿入他的耳朵，再一睁眼，一个白衣，像九天坠下的轻云，飘飘然倒入了他怀里。
“少主！”
“小姐！”
断舍几个弟子悲怆地喊叫了几声，江旧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怀中花一般姣好的脸冲他一笑，好似昙花初放：“爹。”
“清月……”江旧年慢慢把放空的目光收回来，喃喃道，“你……”
“爹，你犯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是不是和择木一样，被天脉控制了，你放心，我相信你，我会替你求情，让他们不要伤你。”
明明很疼，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疼得满脸都是虚汗，江清月还是灿烂地笑着。
她说：“爹，你是疼我的对不对？我看见你哭了。”
江旧年的脸剧烈抽动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怎么说，你不是我女儿。
桑夫人愣住了，她看着满身是血的江清月，难以置信地收回了紫刹。
“我没想过要杀她……”
江旧年没有理会桑夫人，他抱着渐渐软沉下去的江清月，想摸一摸她的脸，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手颤抖着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爹……”江清月很满足地闭上眼，“你哭了，你是疼我的……我还有个遗憾，就是没有告诉许择木，我喜欢他，爹，那事我不怨你，我懂……”
江旧年把头垂得很低，泣不成声。
“爹……”江清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像在江旧年耳边来回飘的纸屑，眼神里拼命聚着的光也慢慢散开，“你不要……自责……”
许棠站在那里，他不敢相信江清月就这样死了，更不敢相信，江清月喜欢过他。
江旧年拼命止住颤抖的肩膀，把江清月苍白的脸抱在自己怀里，哽咽着说：“如果你是我的女儿该多好，可惜你不是，如果你不是她的女儿该多好，可惜你是。清月，我也不想如此，你可知爱也爱不得，恨也恨不起是种怎样的痛苦……”
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许棠突然想起曾经江清月告诉过他，江尊主对她喜怒无常。
为什么？江清月既然不是他的女儿，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江旧年注意到许棠的目光，抬起头，眼神里慢慢升起一道戾气：“许棠，你是不是刚刚才知道，清月喜欢过你。”
许棠垂下了眼帘，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江旧年又道：“马上你还会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许棠隐隐觉得不妙。
“清月，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姐姐？
同父异母？
同父！
除了许棠，同样震惊的，还有桑夫人。
“你说什么？”桑夫人冲上来，“她是我夫君的女儿？”
“是啊！是啊！”江旧年笑起来，忽而有些癫狂，“还是与我的妻子生的女儿呢！桑夫人，我一直在想，若是有一天你我一同面对这个孩子，会是怎样的画面，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你杀了她，你亲手杀了她！我骗了她，我毁了她，而你杀了她！”
“我夫君，你妻子！”桑夫人声音宛如泣血，“怎么会！”
“桑篱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江旧年恢复平静，轻描淡写一句话，开始说起了从前。
江旧年还未开宗立派时，是个江湖游侠，和青梅竹马的夫人一起，行走江湖，仗剑天涯，恩爱幸福，直到那日，他们受邀去弃闻修复禁地结界。
江旧年修复完结界，因着连日未休，回去以后倒头就睡了，一觉醒来不见夫人，本以为她只是起早了梳洗去了，没想到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桑篱发动了全弃闻的人帮忙一起找，也没有找到。
好端端的夫人离奇失踪，江旧年差点疯掉，他日日奔波，求遍各派，找了一年多，也没有找到夫人的踪迹。
就在他胡子拉碴不人不鬼地躺在床上时，弃闻来人，说有夫人的消息了。
他激动得鞋子都穿反了，却得到了夫人已死的噩耗。
那天桑篱站在他面前，抱着江清月，泪流满面。
“她死了，一个人关在那里快一年，生下了这个孩子，临死前……说……说是你的孩子。”
桑篱说，那晚夫人好奇，去了禁地边，不知怎地居然进去了，一直在里面待着，直到有一天一个侍卫经过禁地，听到了里面有婴儿的哭声……
江旧年当然知道桑篱在撒谎，禁地里没有食物，她如何能一个人待里面一年多，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我的夫人，叫芷芫。”江旧年看着远方青白的天空，喃喃自语道，“很美的名字。”
芷芫和他一样，都是凤族人，不幸的是，凤族族长百年前与天界对抗，说是要为朔华神凤讨公道，其实是想借机要挟天庭封自己为真神，天庭一怒之下，把凤族一族关进虚无法天，只留两个稚童，算给他们留点颜面。
那两个稚童，就是荆风和芷芫。
荆风后来改名为江旧年。
芷芫是守脉人的女儿，她父母走前，将朔华神脉交予了她。
江旧年抱过江清月时，那孩子脖子上隐隐闪现的铃铛，是芷芫用来操控天脉的天阙铃，天脉中有芷芫生前的记忆，在那个不堪入目的记忆中，江旧年看到，是桑篱酒后强行把芷芫拖到山洞，玷污了她，事后本欲娶了她，被芷芫断然拒绝，桑篱又想了各种补偿办法，芷芫全部不接受，只想把此事公布出去，让所有人都看看魔教首尊的真实面目，桑篱怕了，平时人模人样的他居然怕了，他当即囚禁了芷芫，又不忍心杀她，就不停地恳求她不要把此事说出去，毕竟她是有夫之妇，芷芫本欲自尽，却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而这孩子，很明显是桑篱的，因为江旧年在带她去弃闻之前，曾有半年都在调理内息，不能行房事。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芷芫想了很久，还是没舍得带着她一起死。她骗了桑篱，说这是江旧年的孩子，可她没骗江旧年，她用天阙铃，存下了自己最后的声音：
“风郎，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这是我的女儿，可却不是你的女儿，我很怕，我不想把她交给那样恶心的一个人，我不想承认这孩子居然是我和他的，我根本不想让她出现，可我也舍不得让她死……”
芷芫生下孩子自尽了，桑篱觉得愧疚，便将她的遗体偷偷放进了禁地。殊不知禁地里的上古凶兽感受到曾经首领的气息，护着她，保了她肉体至今不腐。
那以后，江旧年就抚养了江清月，却始终无法把她看成自己真正的女儿。
更何况，她还是杀妻仇人的女儿。
“桑篱啊桑篱，可惜你死了，你若是没死，今日这场景该多痛快，你的儿子替我报仇，你的女儿替我受死，你怎么就没看到！”
江旧年狂笑不止，过了一会儿，又抱紧江清月，低声痛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