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两位客官要住宿,店小二立刻眉开眼笑地引他们俩上楼。
“二位公子来的可真是时候,本店天天爆满,今天刚好空了两间房,客官请,这边一间,那边还有一间,二位客官自己挑。”
许棠一跳,把胳膊搭在了竹眠肩膀上:“可栖兄,你先选。”
竹眠被他这么一搭,身子猛地一沉,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来了一句:“我钱没带够。”
“哎呀这有何难!你兄弟我请了!你只管挑!”许棠还没有放下胳膊,另一只手竖着大拇指指着自己,一副豪气冲天的姿态。
竹眠自然是带够了钱的,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呆了,完全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哪根筋出了差错,又见许棠如此表态,心里隐隐有些懊悔。
“那就这间吧。”竹眠指了指左边那间。
“好嘞!两位公子请。”
许棠躺到床上,说是要养精蓄锐,脑子里其实一刻都没有停过。汪燕燕的脸不停地冲击着他的脑海,还有那只小猴子。
在大街上看小猴子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铃声,又是那声嘶啼,一前一后交错着划过。他的灵力又来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竹夫人这般人物都说不是邪物,那么应该不需要太过担心吧。
可说不在意都是骗自己的,平白无故多了一样东西,怎么会不在意呢?
许棠在床上翻了翻身子,脸色少有的严肃。
“总之,只可拿来做善事,如有异常,绝不放任。”想到这里,他心里稍稍安生了些。
竹眠在另一间厢房里,并没有躺床上,他在留意着时间,天晚了好去叫醒许棠。
屋子里焚了岁柔香,一点一点,氤氲在竹眠周围,像是午后干爽晴朗的小花园,被薄纱般轻柔的阳光笼着,花的香气被撩动,迈着细细碎碎的步伐在空气中慵懒地漫步。
竹眠并不喜欢花香,可是此刻,他的心思也被某种无法言喻的东西所撩动,开始随着香气一起晕开。
十七岁,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七岁那年,他随父母兄弟上山封印苫盂兽,被一群蒙面杀手围剿,对方实力非凡。情急之下,父亲使了九成功力,为妻儿设下护身结界,大吼着快跑,孩子要紧,自己则用最后一成功力打伤了蒙面首领,魂飞魄散。
竹道主竹清岚,最疼爱的孩子就是竹眠。竹眠自小聪慧,既有孩童的天真活泼,也有超于常人的冷静克制,性子十分像父亲。
只是自从父亲去后,那份天真活泼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无尽的沉默和无言的尺八。
尺八,那是父亲最爱的乐器,五岁那年竹眠去父亲屋子里玩,看见了放在桌子上的尺八,就好奇地拿来吹吹,可是怎么也吹不响,小脸憋的通红,竹清岚进屋,瞧着他那样儿,爽朗地笑了两声,突然眼神一亮:“眠儿,你喜欢这个?”
“喜欢。”竹眠抬起头,满脸虔诚,“父亲吹奏的十分好听。”
竹清岚十分惊喜,从此每日带着竹眠一同练习。咏凉天,小竹林,雅轩,青衣,一老一少,沿着夕阳不舍的目光,一直吹奏到暮色降临。
苍凉幽远,大气绵长,吹的久了,也随了这尺八的性子,这尺八的名字。
无言。
竹眠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忘不了,还是忘不了,那天在山上,父亲一把把手中牵着的他甩给母亲,双手一挥,滚滚真气如同蛟龙出海般冲击着他的脉络,缠绕着扑向他们,牢牢护住了他们。而父亲,临死的时候,还拼尽全力双目泣血地看了他们一眼,死之前就像山崩地坼般壮烈,死之后却只能是一缕轻烟,一阵风就飘飘而散了。
兄弟们都知道他逃不开那个坑,也都来开导过,可竹眠冷冷淡淡的态度持续了许多年,再后来,大家都习惯了,也都自觉不去打扰他。
突然有一天,他的世界来了这么一个人,活泼逗趣,明朗清澈。就像一只蝴蝶飞进了幽然空净的山谷,就像一只小熊闯进了静谧沉默的竹林。
泉水被撩拨,竹子被扑腾。
许棠……竹眠的脑海中终于蹦出了这个名字。
天空终于闭上眼睛了,竹眠喝了一口茶,打开门,欲叫醒许棠。却看见许棠在楼下跟小二在对话。
“小二,结账。”
“哎呦客官,跟您同来的青衣公子已经结过账了。”
“都结了?”
“是啊,都结了,饭钱也结了。”
许棠愣吧愣吧地挠了挠头,忽然感觉楼上有人在看他,一抬头,碰上了竹眠清冷又绵长的目光。
“可栖兄,你不是没带够钱吗?”
竹眠端稳地下了楼,走至许棠身边,方道:“记错了。”
“咳,可栖兄,你许是许久没出来了,才会记错自己有没有带钱,像我这种没事爱出门的,出门前第一件事就是想想有没有带钱。”许棠又一把勾住竹眠的脖子,“可栖兄,你也太高了吧!欠你钱了啊,回去给你。”
竹眠一愣,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不悦:“不必。”
“那怎么能行!说好了我请的。”
竹眠把脑袋从许棠胳膊下解脱出来,冰冰凉凉地往前走去了,目不斜视,端正沉稳。
许棠跟不上他的步子,只得小跑着到他面前,一边跑一边调侃:“不可栖哥哥,你走错方向了。”
夜色终于浓了,猴儿贾熄了灯,正欲上床,汪燕燕大叫一声:“别熄灯了!看看晚上能遇到什么!”
“能遇到什么!真有鬼你早死了,真有鬼怎么我没事!”猴儿贾没听她的,骂骂咧咧往床边走,“给你治病花多少钱了知道不?还浪费!”
“我怕……”猴儿贾刚躺好,汪燕燕就搂紧了他,半个脑袋缩在被子里,只漏出一双眼。
猴儿贾呼出了一口沉闷的热气,烦躁地闭上眼:“不用怕,睡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无尽的黑夜拥挤着,汪燕燕看着,只觉今日的黑夜像是要吞噬了自己一般,便一把将头全蒙住了,这样一蒙,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许择木,非礼勿视。”竹眠一把拉住许棠。
贾家屋顶上,两个少年,一个青衣,一个黄衣,借着月光,在屋顶上走动。
“嘘。”许棠正弯着腰揭瓦片,见竹眠阻拦,便意思了一下,竹眠会意,便站在一边,警惕着四周。
风吹的四周树木沙沙作响,偶尔几声鸟叫,才使得竹眠惊觉自己不是静态的。
许棠小心翼翼揭开了一片瓦,拽了拽竹眠衣角,竹眠便蹲下来,两个人头对着头,往屋子里看。
黑漆漆的,啥也没有,哦,慢慢清晰起来了,一张桌子两个椅子对着门,目光往里头移移,青灰色的帘幔飘啊飘的,再里面靠墙地方就是一张床了,床帘拉的死死的。
两个人就这么蹲着,蹲的腿都麻了,屋子里除了那个帘幔孤独幽怨地飘着,其他什么动静也没有。
竹眠刚想发问,忽然门微微咯吱了一声,两个人急忙把脑袋往下凑了凑,许久,开了的门才现出一个身形。
果然,许棠心里暗道。
那只小猴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大约是查探到他们都睡着了,便轻轻扒开床帘,哀怨地看了一眼猴儿贾,借着目光一冷,刺向了睡着后不自觉地把头从被窝伸了出来的汪燕燕。冷视了一会后,小猴子气沉丹田,手往前像是在抓什么虚无缥缈的丝带一般,一股元气从汪燕燕体内飘飘而出,钻入小猴子的鼻孔。
小猴子吸食的正起劲,身后忽然一阵碎石般的声音,不由寒毛一竖,转过头去。
“小家伙!又见面了。”许棠撩了撩刘海,一脸自以为很帅气的邪魅。
小猴子见状,牙一咬,眼一瞪,大腿撑着地,胳膊也发起力撑起来,喉咙里摩擦着嘶吼声,腿一蹬,朝许棠扑来。竹眠一甩袖,小猴子被拍到了墙上,鼻子流出血来。
“啊啊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相公!相公快醒醒呐!”汪燕燕被打斗吵醒,吓得猛摇猴儿贾。猴儿贾皱着一张脸,眼睛也不睁开,只含含糊糊地叫骂:“干什么,大晚上的,我怎能跟你比,我明儿个一早要出门,你倒好,一天天的在床上躺着……”
“相公!相公!屋里出事啦!”
猴儿贾猛地起身,看见白天来的两个江湖骗子现在居然在自己的卧房里跟自家小猴子对峙。而且黑漆漆的屋子里居然有一块不那么黑,猴儿贾从那块有些许光亮的地方看到了许多碎瓦片,再一抬头,屋顶上有个大窟窿。
“你们!”猴儿贾气的指着他们,说不出来话。
“来捉妖的。”许棠只轻描淡写一句,就镇住了猴儿贾。
猴儿贾脸吓得灰白,一般抱住了汪燕燕,两个人使劲往墙角挤,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那只小猴子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又怒视着许棠。
“别老看我,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啊!”许棠把手肘搭在竹眠肩膀上,忍不住嘀咕一句,“可栖兄,你好高。”
小猴子突然龇牙咧嘴吼了一声,霎时幻化出阴森森的利爪,冲许棠扑来,竹眠一个箭步挡在许棠身前,佩剑被唤出,一阵青光,小猴子一声惨叫,落到了地上。
许棠咬破手指,画了一个符咒,贴在了小猴子身上,闭上眼,念了几句咒。
“可栖兄,我们修为没有高到能探出一切的地步。”许棠睁开眼,看向竹眠,“我只能感知到它体内有个冤魂,你再吹一下归来兮,看看能不能多感知到点东西。”
竹眠手一伸,无言幻化出来,接着,虚幻缥缈的归来兮幽幽而起。
那只小猴子喘着粗气,舔着伤口,眼里似乎含着泪。许棠闭上眼,入了小猴子的前事境。
“小丫,把活好好干完,你娘不就不打你了,还是你自己偷懒!”猴儿贾打开柴房的门,看着跪在地上满身鞭痕哭的一抽一抽的小姑娘,眼里虽有一丝不忍,嘴上还是没有半分安抚。
“我都干了……每天都干……”小丫抹着眼泪,看起来可怜兮兮。
“别在你爹这里装模作样,偷懒就是偷懒,我还能编排你不成!”一个女人的粗声恶语响起,屋子里两人回头一看,汪燕燕站在门外叉着腰,怒目瞪着小丫。
那时候的汪燕燕,可……可真年轻啊!
许棠不由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