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此君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竹眠偷偷溜出来了。
许棠走后的那几天,竹眠成日跟竹夫人求情,什么许棠是个可造之材啦,什么许棠身上那股力量还没有弄清楚啦,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啦吧唧吧唧说了一堆。
竹夫人说:“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你跟我说过这么多话。”
竹眠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竹夫人顿生怜爱——这个儿子,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童真的模样了。
竹夫人拉过竹眠的手,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眠儿,想交朋友的话,天底下多的是志同道合的人,不要被那小子骗了。”
“娘。”竹眠把手抽出来,“您为何总对他有偏见呢?”
“偏见?”竹夫人站起来,板着脸,“他的所作所为,值得我喜欢?”
“娘,您只看到了寥寥几面罢了。”竹眠叹了口气,“去外面降妖除魔时,许棠不止一次挡在我们面前。在郎溪,他……只有他,肯来陪伴我。娘,你们总以为他嬉皮笑脸的会打扰我什么,带坏我什么,其实,其实他,他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学无术,无赖混世。他来找我,经常向我请教问题,我看书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安静坐着,偶尔会因为我太闷了打打趣,可他不是不识相的人,我说他什么错误他都会改,他……”
“好了!”竹夫人打断了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竹眠许久没有这般与人长篇大论过了,自然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何况,有些事情,有些感觉,又怎么能表达得出来……
漏窗清竹,乌木案几。一个人端正坐在那看书,一个人歪七扭八坐在一旁看看书的人。
“许棠,坐好。”
许棠一笑,像五月明媚的海棠,顺势坐的端端正正的。
“竹眠,你写字啊!要我磨墨吗?”
“竹眠,这本书怎么样,很好看吗?”
“竹眠,你渴吗?”
“竹眠,别这样闷着自己。”
“竹眠,你笑笑嘛!”
竹眠依旧沉冷着脸,口中像轻轻呼出了一股清风:“安静。”
“哦。”许棠闭了嘴,去书架上翻书。
许棠转身那一刻,竹眠偷偷看向他,嘴角微微一扬,像春风下温柔的涟漪。
此刻,竹眠找到了这个叫历元的小城,一路打听,“有花堪折直须折”在哪里。
“啧啧啧,这人呐,真是不可貌相,长得一副世家公子模样,还不是被乱花迷了眼蒙了心。”身后那个刚刚被问的年轻人忍不住跟同行人吐槽竹眠。竹眠往后一转身,那人忙正了正色匆匆走开了。
直须折在历元最繁华的地带,一共五层,亭台楼阁,四角飞檐,上面雕刻着波浪和鲤鱼,一楼三面长窗,正门开着,来来往往许多人,有个热情的声音在里面不断响起:
“哎,这位爷,今天想听曲儿还是休息,里边请里边请!”
不用多想,这应该是许棠娘亲的声音。
竹眠在正门处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完全不好意思进去。便只好先到对面馆子坐下,等着许棠出现。
竹眠看到许棠的时候,他穿着白色交领束袖里衣,外搭黄色半臂,坐在门口最旁的台阶上,弓着腿,胳膊抱在膝盖上,嘴里叼着一根笔,扶额想着什么。
竹眠没有立刻过去,趁许棠还没发现他,便坐在那里不动,沉默地看着许棠。
好久没见他了,眼神还是那样无邪,眉毛不粗不细,杏眼圆润可爱,唇红齿白,满身慵懒又不失少年意气。
许棠此刻正在作诗,想了一晚上也没个头绪,便出来透透气,正咬着笔杆子急的发狂,忽而眼睛里亮起一抹熟悉的青色。
“竹眠?”
许棠坐在那,从嘴里拿下笔杆子,满脸惊讶,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竹眠。竹眠轻轻一震,立刻端正了身姿,只微微转着头,沉沉地看着许棠。
两个人,隔着那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互相望着,一个娇娇如星,一个皎皎如月。
“竹眠?你……来做什么?”许棠站起来,故意摆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竹眠抿了一下嘴,也站起身,想着该说什么当开场白。
“你……怎么坐在这?”
许棠只当他忘了这是他家,便指了指大门上的店牌,调侃道:“看见了吗?这是青楼,我坐在这能干什么?”
竹眠轻呼了一口气,闭了闭眼。他当然知道许棠住这,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坐在门口罢了。
罢了,反正也就是个无聊的开场白。
切入正题。
“许棠,你可愿意回郎溪?”
许棠又坐下来,转着笔,一脸无所谓:“当然不愿意啊!我都被开除了。”
竹眠一急,身子猛地一倾,而后又定了定:“你,你既然去了郎溪,想必也是有侠者志的,若不去,你,回来打算做什么呢?”
做什么不是做啊,只是他,有个私心罢了。
许棠没往什么私心上想。
可这不代表,他内心深处,真的一无所知。
许棠依旧转着笔:“能做什么啊!当然是回来继承家业啊!”
“家业?你?”竹眠皱了皱眉。
“家产,也行。继承家产,大不了以后改成酒楼。”
竹眠莫名松了口气。
许棠走过来,一把勾住竹眠脖子:“进来呗,别在外头,还隔着条街。”
竹眠满身拘谨地跟着许棠进了直须折,刚进门,许翠莲就热情洋溢地走了过来,还未开口,许棠就冲她道:“娘,这个是竹眠。来找我的,别安排什么了。”
“竹……眠?”许翠莲眼神闪了闪,“郎溪的人?”
竹眠恭恭敬敬拱手一礼:“许夫人,在下郎溪竹眠。”
“内室弟子?”
“娘,这个是郎溪竹道主的三公子。”许棠替竹眠答道。
许翠莲仔仔细细打量着竹眠,许棠忙挡住她的视线:“娘,别吓着人家。也别为难人家,我被开除,是我自己的过错。竹三公子人很好的。”
许翠莲一挥袖,白了许棠一眼,满脸嫌弃:“我还能不知道你?还有脸为难别人?”
接着,对一旁一个姑娘道:“去厨房传几个招牌菜,送阿棠房里。”
竹眠跟着许棠,进了他的卧房。许棠十分热情地招呼竹眠坐下,同时麻溜地收拾着屋子。
“你说你,来之前也不说一声,我这屋子都快成猪圈了。”
旧桃端着菜推门而入:“你也知道成猪圈了,前几日妈妈说你,你还顶嘴说分明干净利落的很。”
“哎哎哎,桃儿,别这样啊!今日有贵客!”
旧桃冲竹眠微微欠身,忽而一愣。
竹眠一身青衣,身姿挺拔,面容清冷。竟有点……有点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只不过,那个人,眼尾有一颗泪痣。这个人,没有。
“旧桃?”
许棠碰了碰她,她才惊觉方才竟然看呆了,忙慌慌张张逃了出去。许棠看着她,冲她背景喊道:“下楼小心点!”
接着,冲竹眠一笑:“你说你,得有多俊。”却见竹眠站起身,走向床头正对的那面墙。
那面墙上,挂着竹眠画的海棠图,素雅清秀,仙气飘飘。
“呵,竹眠,好看,挂屋里,增光,添彩。”许棠也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望着那幅画。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许久,许棠终于觉得尴尬了,便找了个话题:“额,竹眠,要不,去街上转转?”
“也好。”
两个人下了楼,几个姑娘瞧见了,纷纷给竹眠行礼,竹眠还了礼,许棠道:“这些都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竹眠脸微微一红,当场道:“我娘说,不可与烟花女子来往。”
旧桃几个脸羞的通红,站在那十分尴尬。许棠冲她们摆了摆手,只等出了门,才道:“竹眠,你总得有自己的是非标准,不能什么都听你娘的。还有,别一棒子打死所有人,烟花女子怎么了,吃你家饭了吗?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你连跟人家接触过都没有,就断然否定人家!”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竹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跟着许棠。许棠往哪走,他就往哪走,他本来走路速度很快,眼下,只小小地挪着步子,没敢冲许棠前头去。
他可真在意这些姑娘……这样想着,竹眠忽而心头一颤,停了下来。
许棠知道竹眠在身后,只是一时生气,也不愿意回头,心里想着竹眠平日步速如风,眼下憋憋屈屈地走在他后头,应该是十分难熬的。
眼下,他察觉到竹眠停了下来,便也停下来,往后看向他,见他呆呆立在那,眼神有些空洞。
“竹眠。”
许棠一声喊,把竹眠震醒了。
“竹眠。”许棠走到竹眠面前,“你知道你错了吗?”
竹眠一愣,随即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错哪了?”
竹眠认真思考了一阵:“当面言,不尊重。”
“不仅是当面,还有你内心里的那些偏见。”许棠戳了戳竹眠心窝,“我知道很多人都看不起她们。但是啊,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别的妓院姑娘我不了解,但是她们几个,真的很美好和善。竹眠,我跟你说,她们其实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家里穷养不起,就卖到专门做卖妓生意的风月阁。我娘把她们从小养到大,一直待她们很好,比起其他老鸨子克扣姑娘工资把姑娘当摇钱树,我娘真的是拿她们当女儿养着。她们也都对我娘感激在心,视我为亲兄弟。她们之前被统一卖到风月阁训教的时候,被打上了妓烙,这辈子去哪都要遭歧视了,所以也都死了心走这条路。我真恨这些规矩,凭什么,凭什么非得把人限制在某一起点?那时候她们懂什么,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规定了一生的路。”
许棠吧唧吧唧说了这么多,竹眠忽而轻轻拍了拍他,许棠转过脸,见竹眠嚅动了一下嘴唇,欲语还休。
晚上,两人从外头回来,许棠去洗了洗脸,出来就看见竹眠站在南枝门口,恭恭敬敬地作揖,口中沉沉道:“上午竹某一时失言,请姑娘莫要往心里去,竹某知道是自己的过错。”一连说了好些遍,直到南枝开门满面娇红地原谅了他。接着他又走到凌波门口,又是作揖致歉……
许棠瞧那身平日里笔挺的青衣今日频频弯下,忽而一阵莫名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感动?心疼?还是……什么?
“态度很诚恳啊!”许棠走过去,笑了笑。
“你说的对。我既错了,自当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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