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棠在许翠莲房中央站着，屋子里还是她最喜欢的惠安沉香的味道，摆设也一如往常，可是她再也动不得了。许翠莲死的那段记忆模模糊糊，好像做梦一样。
许棠苦笑一声，前尘往事，哪一件不像做梦？
梳妆台上的妆奁盒一层一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百宝箱，里面的饰品大多清雅。许翠莲虽说给自己弄了一个很俗的名字，揽了一个很俗的职业，但人长得却丝毫不俗，很是出尘，当年学术交流大会上，弃闻的弟子们出场，宋凝峥一眼就看到了清风淡云一般的许潋萃。
梳妆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上面是许翠莲和许棠。许棠那时候才三岁，调皮捣蛋，站着不老实，坐着也不老实，被许翠莲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以后，噘着嘴噙着泪垂头丧气地完成了这幅画像。
许棠含着泪笑了，摸了摸画像上许翠莲的头发，那时候真好，一丝白发都没有。许棠把眼睛闭上，双手合十，为许翠莲念往生咒。
许棠在楼上安安静静。楼下却是打了个惊雷。
“我……我叫……旧桃。”旧桃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结结巴巴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方才你已经说了。”竹眺看着十分激动，“姑娘可以把那块玉佩拿来给我看看吗？”
在众姐妹吃惊的目光下，旧桃木讷地点点头，转身走路顺拐地上楼去拿了玉佩。
“果真一样啊！”姐妹们凑过来，啧啧慨叹道。
“姑娘。”竹眺把玉佩还给她，“姑娘可还记得我？”
旧桃瞪大了眼：“我……我……”
竹眺用安抚的语气说：“别怕，姑娘是否记得小时候，救过一个小男孩，还给他穿了自己的衣服？”
旧桃当然记得，这个玉佩背后的故事，她都记得。
那年旧桃才五岁，因着家里穷，要养弟弟，所以旧桃三岁起就跟着父母干各种粗活了。有一天天太热了，旧桃忙里偷闲去小溪边洗脸，刚洗完，水波平复后旧桃照了照自己的脸，正照着，水面上突然又映出一个人的脸。旧桃吓了一跳，一头栽进了小溪里。
那个映入水面的小男孩也吓了一跳，抠着手指，呆呆地看着旧桃狼狈地从小溪里走上岸。
“你吓到我了！我衣服全湿了！爹娘看见会骂我的！”
旧桃哭了，哭得抽抽噎噎，涕泗横流。
那个小男孩傻了，在一旁手足无措，最后只一脸呆像地走到旧桃身边，拍着她的后背，嘴里小声安慰着：“别哭了。”
旧桃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又去洗了把脸。回头问他：“你是谁？好像不是我们村的。”
那个小男孩说：“我叫竹眺。”
“你是哪里的？”
“郎溪的。”
“郎溪是哪？”
“就是郎溪。”
“你为什么会在这？”
竹眺挠挠头，自己是跟父亲大哥出来历练的，眼下他们二人在城里，他一个人觉得无聊，四处瞎走，就走到这来了。
“你无家可归吗？”旧桃露出同情的目光。
无家可归？竹眺想了想，就目前而言，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确实无家可归。
于是他点了点头。
旧桃的眼光越发慈悲，拉起他的手，带他回了家。
“这谁？”旧桃爹娘眉毛一竖，旧桃立刻吓得往后退了三步。
“阿爹，阿娘，这里有个流浪的小孩……”
“流浪？”她娘瞅了一眼竹眺，眼神十分疑惑，忽然，闪起了光。
他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看到竹眺衣着华美，却没往什么大家公子上想，只一心一意盯着他的衣服，心里估摸着怎样才能把衣服保存个一两年不被虫子咬，好留着给自己的儿子穿。
竹眺被旧桃她娘毫不客气地拉进了屋，扒下了衣服，后来瞧着这亵衣面料也是这样精美，干脆也给扒了，竹眺十分难为情，捂着身子缩着肩膀，站在那里可怜巴巴等着旧桃她娘给他换衣服，谁知旧桃她娘眼睛一瞪：“你才几岁，又是个小崽子，不穿衣服不是很正常，咱们村小崽子夏天不都是光屁股到处乱跑的，怎么还害羞了呢！”
说罢，拎起竹眺，把他扔在了外面。
“娘……”
“啪！”
这巴掌扇得旧桃脸上火辣辣地疼。旧桃捂着脸，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娘。
“正经有个弟弟在屋里睡着，非跑出去对别人掏心掏肺的。你这叫多管闲事！人爹妈都不要他了，怎么了，你要？你多大能耐？”她娘一通呵斥完毕，开始小心翼翼抚摸竹眺的衣物，那料子又柔滑又轻薄，摸着舒服极了。
竹眺光着身子，整个人缩得肩膀疼。也不知道哭，只愣巴巴走到那条小溪边，洗了个脚。那晚月色十分清亮，映照在水面上，小溪水刚刚被他拨弄完，波光粼粼，就像碎银一般。待溪面平静下来以后，竹眺看着水面上微微晃荡的自己的影子，突然就哭了起来，哭地很含蓄，两只小手左捂右抹的，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
“小兄弟，小兄弟！”
一个压低了的清脆嗓音响起，竹眺回过头，看见旧桃捧着一叠衣服，走到了自己面前。
“对不起，我娘她……”旧桃低下头，眼泪掉了下来，“弟弟的衣服你穿不了，我也不敢动，所以……你能将就着穿我的衣服吗？”
旧桃把衣服递过来，竹眺犹豫了一下，他的犹豫不是因为那是女装，也不是因为和旧桃不熟，仅仅就是一个小孩在应对一些突然发生的事情时莫名的呆滞。
竹眺接过衣服，旧桃像给弟弟穿衣一样，麻利地帮着竹眺穿上了，旧桃的衣服很旧，整体上是有些灰暗的柔粉色，其中拼杂着其他颜色的补丁。
旧桃盯着竹眺看了一会，又往后退了几步再看了一会，突然笑道：“小兄弟，你穿女孩子的衣服真好看，比你之前那身好看多了。”
竹眺的脸莫名红起来，低下了头。
“我刚才求过我娘了，她不许你住我家。”旧桃的笑容收了起来，很快眼神又亮了亮，“我知道有个地方，我带你先住在那。”
竹眺就跟在她身后，去了一个稻草秆扎起的小帐篷。
“这是我们经常玩的地方，你先在这里睡。”
竹眺抿着嘴，点点头，钻了进去。
第二天一觉醒来，面前已经摆了半块馒头，竹眺把它拿起，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吃下去了。
竹眺就一直在里面坐着，到了中午，肚子咕咕叫起来，其实他早就饿了，他这个年纪，还没有练过辟谷。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旧桃又出现了，给了他半碗米饭，上面还有几片青菜和豆腐。
“小兄弟，快吃。”
旧桃蹲在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又忍不住劝道：“慢点吃，不急。”
待竹眺吃完，旧桃左顾右盼，见四周无人，悄悄从袖中掏出来一样东西。
竹眺一看，是自己的玉佩。
“这个，我偷来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阿娘让我洗衣服的时候看到的，我给解了下来，是个玩具吧，你留着玩，一个人在这，挺闷的。”
竹眺把玉佩接过来，别在了腰上。
旧桃又笑起来：“你穿女孩子的衣服真好看，比我还好看。”
旧桃是整个村子公认的最漂亮的小姑娘，走到哪都有人摸摸她的小脸蛋，旧桃说比她还漂亮，那就是顶顶的漂亮了。
竹眺的小脸蛋红起来，垂着脑袋，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你别担心，我告诉我的小伙伴了，她们说别的村里有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想买小男孩，都是当儿子养的，不会打你骂你，要是能找到，我们来告诉你一声，问你愿不愿意。”旧桃把碗收拾好，依旧蹲着。
竹眺愣了一下，本来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就忘了，于是又垂下了脑袋。
那几日旧桃每天都来送饭，陪他聊天，趁爹娘午休，带他去田野里，集市上玩玩。慢慢的，竹眺也不再沉默了，会在旧桃抓住蛐蛐时咯咯发笑，会帮旧桃抚去衣服上的草末，会给她变点戏法，逗她一乐。
那天竹眺正在吃饭，旧桃在一旁托着下巴看着他，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什么，馒头还没啃几口，竹眺面前就被阴影覆住了。
“六弟！”
竹瞻的声音响起，竹眺一愣，馒头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跑这来了！家里一直在找你！”竹清岚并不知道，过不了几天自己就要灰飞烟灭了，此刻他正在为找到儿子高兴不已，抱起三岁的小竹眺，往他脸上亲了两口，拉着他的手笑道：“怎么还穿成了个小姑娘呢？还怪好看，跟你堂姐一样好看。”
旧桃眨巴着眼看着，心里突然泛起一股羡慕。
竹清岚问：“小姑娘，你知道他怎么在这吗？”
旧桃脆脆的声音透着胆怯：“我在小溪边看见他的，以为他没有家，就把他带到这先住着。”
竹清岚和竹瞻道了谢，竹瞻给了她一些钱：“小妹妹衣服破了，去买一件新的吧，这是谢谢你的，不用怕，可以收着。”
竹眺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把腰间的玉佩解下，递给了旧桃：“送你。”
旧桃没敢伸手。竹眺又往前伸了伸：“送你。”
竹清岚笑着弯下腰，摸了摸旧桃脑袋：“没事，拿着。”
旧桃双手接过那块玉佩，紧紧握着，还是怯生生道：“谢谢。”
临走前，竹眺伏在她耳边，悄悄说：“等我长大了，要娶你做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