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慑华！”陆山客一把抓住已经走到门口了的竹瞻，昔日高山云水般的脸上竟有了一丝乞求，“今日准备的仓促，招待不周，下次，下次一定再来找我！”
竹瞻脸颊颤动了一下，正想别过脸去，宋落庭又在一旁无比真诚地来了一句：“慑华兄，以后杳鹤日日都会备好牛肉，慑华兄几时来都可以，今日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慑华兄不要怪罪。”
竹瞻向来是个识礼的，眼下他心里也知道自己承不起他们夫妇二人这般卑微的礼数，可面上却始终放不下来，只要看到陆山客，脑子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在弃闻，陆山客危急之下一把拉过陆可归挡东君的情景。
实在是忘不了。
于是竹瞻眼皮子都没抬，淡淡地应了一声，匆匆走了。他刚刚收到消息，竹眠许棠已经回来了。
陆山客满身伤怀地看着竹瞻远去，好久，才回过神，长叹了一口气。
“他还在介怀。”
正欲转身回去，弃闻来了个侍卫，送了封请柬，打开一看，原来是桑尊主家三夫人的长子过两日要成亲了。
“庭儿，备礼吧。”
两个人双双转身，褐色的衣袍不知是因为质感还是因为心情，总之，看着十分沉重。
桑羽最近在外出任务，桑皎便帮着几个年长的夫人一起料理婚事，忙得清减了几分，脸上轮廓像常年被流水打磨的白玉一般，柔和有致。家仆们里里外外抬着贺礼，把礼单拿过来供她登记，旁边虽有丫鬟打着扇子，汗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打在了装着贺礼的箱子上，于是她停下来，正欲抬手擦汗，一块手帕突然递到了眼前。
“是你？”桑皎转过头，一惊，一笑，像俏皮的小兔。
“擦擦，累了就歇歇吧。”竹瞰手背在后面，拿着香囊，怕汗捂湿了那个香囊，就只拿两个指尖捏着，其余三个手指不自觉地往上散着。一个丫鬟从他背后走过，皱了皱眉，觉得他有点娘。
桑皎没有道谢，此时的笑也已经没有了感激之意，只是很自然地接过手帕擦了擦汗，擦完看着那手帕，突然一愣。
“怎么……这么艳啊？”
竹瞰抬眼瞅了瞅那帕子，见那上面绣着百蝶穿花，忙道：“不是我的，瞧你汗出得多，找这旁边一个小姑娘要的。”
“我知道。”桑皎又擦了擦脸，“逗你玩玩。”
“累了就歇歇嘛！”竹瞰把那香囊又捏了捏。
“不累，我就是爱出汗。”桑皎笑道，“家里有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也不累。”
“啊……皎妹……我……”不知怎么地，做的时候心如止水，来的时候心如止水，真到送的时候，居然心跳手抖，不能自已。
“怎么了啊？”桑皎有些奇怪，“你兄弟们都不在？”
“在……”竹瞰脸红着答道。
“你不会是闯了什么祸在躲你大哥吧？”桑皎弯下腰，抬头看着竹瞰恨不得埋到衣领里的脸。
竹瞰心跳得很难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桑皎越发觉得不妙，正欲再度发问，冷不丁被竹瞰突然伸出来的手吓了一跳。
“这……”桑皎盯着那个香囊，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
竹瞰没敢抬头，只一鼓作气把话吐了出来：“那天看见你手被虫蚁咬了，这个是防虫香囊，你以后随身带着，应该有点效果。还有……那个香囊是我六弟的，如果你不喜欢，可以重新找一个香囊装。”
桑皎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被虫子叮咬了一下，竹瞰竟然注意到了，还一直惦记着。
不知不觉，脸上已绽开了红棉，又软又热。
“喜……喜欢吗？”
“啊？啊，哦，喜欢，喜欢，特别喜欢。”桑皎把香囊握紧了点，抬到眼前，又看了一遍。
“哦哦，那就好。”竹瞰见桑皎脸红了，料她会害羞，便挠挠头，找了个理由告辞了。
竹家来了十个内室弟子跟着竹夫人一起参加婚宴，竹夫人自执掌郎溪后，怕外人说三道四，一直克制着没跟娘家空山走太近，空山也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点到为止的礼仪，眼下几家都来了，夫人们聚在一起总归得说说话，桑夫人唯独对竹夫人说不上话来，宋夫人看在眼里，碍着亲戚的情面，便主动过去跟竹夫人聊天。竹夫人跟她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孩子头上，宋夫人面露不悦，竹夫人才知自己找错了话题，赶紧冲竹瞻使了个眼色，竹瞻会意，立刻悄悄带着弟弟妹妹们离开了。
眼下几个弟弟妹妹除了竹睢，余下的都四处乱跑，气得竹瞻想发火又不好发火，只好对竹睢抱怨：“早说过，带个年纪稍长的稳重点的，娘不听，非把那群最调皮的拎了来。”
竹睢轻言安慰道：“也不怪娘，家里那几个小猴儿就喜欢到处玩，自己非要来的。”
“峙宇和燕吟呢？”竹瞻私下望了望，“这两个都多大了还不老实！”
“五弟在落松那，四弟，我不清楚。”
正说着，竹瞰满脸通红地跑过来了，还没走近就感受到了一股杀气，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战战兢兢抬起头，果然看到竹瞻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
“去哪了？这是你自己家吗到处乱跑？”竹瞻不用吼，竹瞰也能抖三抖。
“大哥我……”
“好了。”竹睢站起来，“这都回来了，大哥就不要再动怒了。”
竹瞰乖乖坐到了竹睢旁边，一想起桑皎，脸莫名又红了一层。
竹眺今日没有来，旧桃刚到，他在家陪旧桃。竹眠也没有来，他在照顾许棠。
许棠被带回来的时候一直高烧不退，竹瞰看过后说不是什么奇毒，只是毒性稍微有点大的藤毒，给他服点百藤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毕竟他皮厚。”竹瞰说，说完就得到了竹眠的一个冷目。
那不离捆得许棠身上起了一片红疹，竹眠把他带到竹林后的月华池中，月华池水清凉宜人，灵气清纯，用来消退痒痛最为合适。
今日天气甚好，云如丝，风和畅。
竹眺在院子里教旧桃烹茶，旧桃正欲去打井水，竹眺叫住了她，很神秘地说：“竹林深处有两处水，一处是月华池，我家弟子沐浴用的，绕过月华池还有春水泉，那泉水十分甘美，用来烹茶清香四溢，我带你去那里采水。”
旧桃点点头，手麻脚利地收拾好东西，跟着竹眺一起去春水泉采水。没有旁人在侧，两个人一路有说有笑，快至月华池时，旧桃发现前面竹丛中影影绰绰透出一个人的后背，在一片青翠中白如温玉，皮肤光滑紧致，线条清晰有型，满身的少年朗致，像江南明媚的小春山，起伏薄峻，天然雕饰，带着一种含蓄的锋芒，一切都恰到好处。旧桃想起小时候村里有个名噪一时的削泥手艺人，那一个个泥人，是用小刀精削细刻的，身体线条刚柔相宜，让许多收藏家赞不绝口，称无人能完美得像他做的泥人，眼下这背影，竟是比那泥人还精致，而且透着生气，隔这般远，风凉水快之下，隐隐还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
旧桃的脸倏地红了，竹眺也看到了，第一时间捂住了旧桃的眼睛，竹丛中忽然动起了一抹青色，慢悠悠朝他们走来。
“三哥？”竹眺眼睛又往池中那个人那里看了一眼。
竹眠也往后看了看，许棠此刻被这清凉的池水沁得浑身舒畅，正闭目养神，虽脸色苍白，呼吸却是平稳了许多。
“你们是来这的？”
“不不，我们是去春水泉的。”竹眺忙摇摇头，“没事，不打紧，就是带旧桃来看看，我们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罢，依旧捂着旧桃的眼睛，七慌八乱地走了。
竹眠坐在山石旁，胳膊肘撑在石头上，扶着额头，闭了一会眼，闭的时间久了，突然让他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心力交瘁的时光，一阵冷汗后，竹眠猛地睁开了眼。
许棠还没有醒，额前的头发被汗打湿，凌乱地散在脑门上，竹眠看着眼前这失而复得的人，轻轻笑了笑。
曾经有许多人问过他：“值得吗？”
那时他永远都是毫不犹豫地回复：“值得。”
眼下，果真值得。
人这一生，能有一份珍贵的感情，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也许今日的夜色不忍打扰这份凝视，来得比往日要晚一些。长空揽群星，孤月照双人，晚风乍起，许棠周身的池水泛起细细的波纹，银闪闪的，衬得他宛若出海的蛟龙少年。
“竹眠。”
竹眠手肘一松，立刻起了身。
许棠慢慢睁开了眼，伸手看了看：“这池水的确不一般，正常的水，泡这么久，怕是皮都泡皱了，这水却是不会。”
“这是灵池，自然不会。”竹眠背过身去，“起来，把衣服穿上。”
许棠拖着依旧虚疲的身子慢慢穿好了衣服，走上前猛地把竹眠袖子一拽：“走起！”
竹眠一回身，袖子里抖落出来一个绣囊。竹眠慌慌张张刚要捡，许棠就替他捡起来了。
那是一个素白色绣竹子的绣囊，许棠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把他还给了竹眠。
竹眠接过那绣囊，暗自松了口气。
那里面，是许棠的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