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胡子拉碴的，看不出真实年龄，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好几处，明明一副落魄的模样，可他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对自己的现状毫无自觉，甚至还在大放厥词。
“人呢，我已经埋了，卡呢，我也帮你收了，你这条命呢，是我救的，你得还，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明白不？”
少年翻了个白眼，嘲笑了一声，接着一只脚踏在断了半截的石像上，拇指对着自己，说道：“老子从小混到大，栽老子手上的人没有几十，也有几百，你算老几啊？一个在逃的抢劫犯也敢在老子面前横，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识相的就把卡乖乖地还回来，然后老子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要不然……呵，老子现在就报警抓你！”
面对少年的威胁，男人笑着坐了下来，抓了根草，一边把玩一边说道：“行吧，我听你的，给你当手下，你当我老大。”
少年懵了，慢慢放下了脚，走到男人面前，问他：“你说真的？”
男人抬头，笑得十分无害：“真的不能再真了，老大。”
一声老大彻底把少年喊飘了，但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于是伸手道：“那你把卡还我。”
“那不行，还给你以后，我抢来的那些钱就没地方放了。”
少年又懵了。
男人趁机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撸了一把他的头，说道：“以后咱就有福同享，有难小的一人当。”
“别他妈摸我头！”少年捂着头往边上坐了坐。
“好好说话，别吐脏字。”
“你这是在教训老子？”
“哪敢呀，好歹也是有钱人了，咱得文明。”
“钱在哪儿？我怎么没见着。”
“快了。”
之后每一天，少年都十分忙碌，虽然以前也很忙，但都是忙着赚钱，哪像现在，忙着花钱。
男人每天天没亮就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几百块钱，然后叫醒还在睡梦中的少年，让他去小卖部或者小超市兑零钱。介于有的老板不买东西就不换零钱给你，所以少年在男人指导下，每次都会先买点东西，然后让老板找零钱给自己。等手上的零钱凑满一大把整钱后，少年又按男人的话去银行换，每次去的都是不同的银行。换出来以后再去ATM机上，把钱都存到卡上。
就这么倒腾了三个月，卡上的钱从原来的两、三万渐渐变成了十三多万。
“你到底抢了多少钱啊？”少年枕着手，躺在地上看星星。
男人就躺在身边，伸出一根食指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
“十万？”
“少了。”
“一百万？”
“还是少了。”
“一、一千万？！”
“嗯。”
少年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哀嚎道：“操你妈，老子累死累活，倒腾三个月也就往卡上打了十万块，结果你告诉我你抢了一千万！明天你自己去吧，我不干了！”
“怀揣巨额存款的人没资格说脏话，还卡时间再加一个星期。”
“你狠！”少年气得闭上了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男人突然笑着说道：“一般人听到这么多钱，乐都乐死了，你还嫌麻烦。”
“靠！又不是我赚的钱，我嫌它拿着烫手行吗？”少年忍不住又说话了。
“行。”男人也坐了起来，在少年头上撸了一把，在少年抗议的眼神下说道，“没了，我就拿了十万。”
“啊？”少年惊了，连躲都忘了躲，看着男人在头上又揉了一把后起身，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男人笑着说：“我也嫌它拿着烫手啊。”
少年努努嘴，不再说话了。
这是个奇怪的男人，从他喊自己老大开始，少年就觉得这个男人的脑子有点不太正常，但不可否认，和他相处的每一天，他都觉得很轻松。
这是一个活得很洒脱的男人，家里有钱的时候是这样，没钱当了逃犯还是这样，少年很羡慕，觉得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能禁锢自己。
如果师父也能是这样的人就好了。
这之后，男人就开始手把手教少年炒股，有那么一段时间，少年梦里都在炒股，醒来一看，脑袋下面枕着炒股相关的书，手里拿着的二手手机上显示的还是股票相关页面。
少年没上过学，所有学习相关的书籍都是从废品站拿回来的，看不懂的，他就摸去学校蹭课。那时候上学，一个班至少得有五六十人，而少年骗术精湛，往空的课桌前一坐，往往一整节课上下来都不会被人识破。
少年所有的知识都是这么得来的，想想也挺不容易。
但是男人听完之后也就不怎么正经地夸了一句：“天才少年啊这是！”然后不等少年得意完，就翻出一本练习册让他做题，从白天做到黑夜，第二天醒来接着做，厚厚一沓纸，少年昏天暗地地做了一个星期，终于是做完了，可没等他松口气，男人又扔来一本练习册，这次是换了一个科目。
做题和炒股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少年每天都苦不堪言，但他知道自己如果想要赚大钱，这些苦都是必须吃的，更重要的是，他等一个可以真正教导自己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所以，哪怕男人每天变着花样地折磨自己，少年也从来都没有说过要放弃。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得到回报，但不努力，肯定是没有回报的。
少年凭着一股气性坚持下来了，直到有一天男人没有给他练习册，而是把他推出庙门，他才一脸茫然地问道：“今天不做题了？”
“再做人都要做傻了，出去透口气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少年却迈不动腿。
“怎么了？”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比起出去透口气，我觉得我更想睡个懒觉。”
男人点点头，微笑着示意他转身。
少年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转身，随即屁股一痛，就被踢得踉跄了一步。
“草……”
“嗯？”
“草垛子你帮我收拾一下。”
“嗯，放心吧，家里的事，交给我。”男人给了他一个飞吻，笑得十分温柔。
“……”少年怀疑自己被调戏了，但他没有证据。
其实男人叫他出去透口气是假的，今天是周一，少年得在股市开盘前到达目的地，然后就坐在股票市场，看看人，看看股票，看到屁股都坐得发麻了，市场关门了，他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晃了回去，然后在男人温柔的注视下，汇报了这一天的成果。
之后长达一年都是如此。
不知不觉，少年也已经18岁了。
生日那天，少年收获了一笔巨款。
男人将卡递给少年的时候，少年还有些不敢置信，他差不多已经快忘了还有这张卡的存在。这一年，他在男人的指导下开始正式炒股，只用了一万块钱就收获了自己的小金库，吃穿用度完全可以自己掌控不说，他在股票市场也有了一点名气。他想再赚多一点，赚到可以不用住破庙，那才是他真正扬眉吐气的时候。
少年不是没有想过男人的处境，作为一个在逃两年的抢劫犯，他确实不适宜抛头露面，但是没关系，他聪明，那他就出脑子，也不用出门，自己多出点力就好了，最重要的是，少年已经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甚至已经到了他是可以取代师父位置的人。
但这一声师父，少年怎么也叫不出口，而男人也从不要求他这么叫。
少年接过卡之后，男人难得认真地看着他，他说：“现在该换你帮我了。”
少年听到这句话之后，脑子突然嗡了一下，就好像被人泼了一头一脸的冰水，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教你赚钱，作为交换……”
“交换？”少年强压着一股怒气看着男人。
“对，交换。作为交换，你也必须帮我一个忙。”
“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交换？”
“不然呢？”男人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我不可能真的让一个小孩子来帮我做事吧？现在你满十八岁了，很多事做起来也就方便许多，再加上我教你的，如果你足够聪明，这辈子吃穿都不用愁了，你不算亏。”
没错，真要算起来，少年确实不亏，毕竟他从男人那里获得的东西足够他用一辈子了，但是——
少年愤怒极了，他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向来只有他耍别人，还从来没人敢这么耍他，一瞬间，少年理智全无，直接一拳揍在了男人脸上。
男人没还手，也没阻挡，甚至挨了这么一下，连个叫唤都没有。
少年更生气了，直接将他撂倒在地上，又是一拳头。
男人的嘴角破了，流着血，他看着目眦欲裂的少年，眼神异常平静。
“你为什么要生气？”男人问他。
少年伸在半空的手顿了顿。
“是觉得自己被骗了吗？”
少年攥紧了拳头，正要落下，却听到下方的一个声音这么说道——
“可我从来都没骗过你。”
拳头在距离男人脸颊的一公分处停了下来，少年像是泄了气似的坐在了男人的身上，但他的手仍然抓着男人的衣领，不肯放下。
“我一开始就说了吧？我要你帮我做事，你没答应，还要报警抓我，我当然不可能让你这么做，所以我就主动帮你，你说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赚大钱，好，我这人没什么本事，除了会数钱，也就只有会赚钱了。所以，我帮你赚钱，你帮我做事，很公平，不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说得太过诚恳，少年愤怒之余有些迷茫，他从小就在社会上混着，见过不少的混蛋，他所看到的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肮脏多过美好，尤其是师父的死，更是让他发觉，再美好的东西，砸烂之后露出来的，也是丑陋。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在他世界崩塌的时候出现的，尽管他也没有期待什么，但男人刚才说的一番话，还是让他愤怒了。
为什么？
因为在经历那么多之后，他仍然会不自觉地期待，期待这个世界，期待身边的人。
这个男人是混蛋，真诚地混蛋着，否则也不会为了离家出走去抢劫银行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改变过，是自己心中的期待美化了这么一个混蛋。
他没错，是自己错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少年突然就冷静了，他无法改变自己曾经的期待，但至少他可以选择以后不再期待。
“我是不是打碎了你的期待？”混蛋真诚发问，却不等少年回答，又兀自说道，“但以后不会了。”
少年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看着男人。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完美的，但你不能说它丑陋，也不能说它不美好，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评判的。只有你彻底将这种不完美打碎了，你才能重新建立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这个由你一手打造的世界，无论是美好，还是丑陋，你是唯一有资格评判的。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得先动手打碎，现在，你认为你打碎了吗？”
少年松了手，从男人的身上爬了起来，他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仍然没有完全卸去少年人的面容上满是疲惫，眼神几度变幻之后，他笑了：“你说得对。”
他死里逃生，不是为了让自己重蹈覆辙的。很多东西都已经不能改变，难受、痛苦也不过是人之常情，他未必要继续选择这些，期待被打碎了又如何，放眼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他还是有很多选择的，与其做一个期待别人的人，倒不如反过来，让别人期待自己，这不是更好？
男人没有起身，却也在笑。
“谢谢你教我的最后一课。”少年捡起刚才因为急着揍人而掉落在地的银行卡，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放进了裤袋里，他问道，“作为交换，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语气变了，变得比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的表情也不同往日，既像个善意的长者，又像个残酷的施舍者。
一旦接受了眼前这个男人是混蛋的事实后，少年终于自由了。
接下来的路，有人，他就一起走，没人，他就一个人走，走到哪，他不知道，但姑且这就是他走下去的目标好了。
当时的少年根本不知道，他这一走就走了十多年，期间又发生过很多事，大的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美好的，丑陋的……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混蛋的，更混蛋的，善良的，更善良的……他始终都没有再为任何事和人停下自己的脚步。
没有期待，就没有欲望。
哪怕遇见了那个想让自己停下来的人，甚至为这个人生出了自己的欲望，他依旧没有期待。
他的人生是没有目标的，但这个人有，而且还有很强烈的目标。
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也是他推开他的真正原因。
和他现在在做的事，没有任何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