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的时候，萧天霸就醒了，听到外头传来父亲的咳嗽声，他从炕头上坐了起来。
这一夜，睡得极其不舒服。
196的大高个儿挤在小时候睡的炕上，腿脚都伸不开，一觉醒来，哪哪都不舒服。
萧天霸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才掀开布帘，走至饭厅，见父亲佝偻着背坐在灶台前生火，他走过去，说道：“我来吧。”
“别，别弄脏了新衣服，这水快烧开喽，等会就有热水洗脸了。”
萧天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色毛衣，这已经是两年前买的衣服了，但在父亲的眼里，只要是没有补丁的衣服都算是新衣服。
没有在生火的问题上多作纠结，萧天霸说道：“我用井水就可以了。”
“要感冒的。”
“我在学校也都用的冷水，那边冬天的冷水比我们井水还冷。”
“咋的？学校连热水都没有吗？”萧德一脸的不敢置信，“我听二狗他媳妇儿说，那可是个大城市，吃的用的都是顶顶好的，咋的连个热水都没有嘛？那你们喝水也都喝井水？”
萧天霸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解释，或者说，该怎么形容父亲口中顶顶好的S市。那是一座让他又爱又恨的城市，确实繁华富丽、便捷通达，就连城市里的人也比他们光鲜亮丽，但对外来者来说，始终少了一份归宿感。
“等我毕业了，我带你去S市，你就知道那里有没有热水喝了。”
“别喽别喽，去一趟非把我这个老骨头累个半死。”
萧天霸知道父亲不是嫌累，而是不愿意走。
“别管那儿有没有热水，看你比以前更高更壮了一些，我就知道那儿的伙食肯定不错，人哪，吃得好，比什么都好，知道你在信里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放心了，等毕了业，能在那儿找工作就在那儿找，千万别再回来喽。”
萧天霸看着从灶肚里蹿出的小火苗，问他：“那你怎么办？”
“我挺好的，退休金也够用，等我死了，你能记得回来收个尸，我就啥遗憾都没喽。”
“……”
萧天霸没再说话，转身去洗漱了。
他的父亲就是这样，对着自己的儿子也懦弱的不肯提一个要求，也不肯说一点儿重话，只会求爷爷告奶奶的收拾自己小时候闯下的祸，只会像刚才一样一句接着一句地关心自己是否吃好喝好。他的父亲，做这些的唯一目的就是怕死了没人给他戴孝。
——儿子！去大城市，学真本事，等有了本事，赚了钱，我们才好彻底离开这个村子，过真正的日子！
他早该知道的，这不过是父亲为了劝自己离开的说辞，他说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包含他自己。
他根本没想过要离开。
萧天霸刷完牙，正要打井水洗脸，萧德就端着盛着热水的脸盆赶来了。
“正好，兑点井水，擦擦脸，马上就能吃早饭了。”
萧天霸将打好的井水倒了一些脸盆里，又接过父亲臂弯挂着的新毛巾，擦了把脸。
早饭是白馒头加咸菜、腌萝卜。
萧天霸勉强吃了一个馒头就吃不下了，但嘴上却说：“在学校没那么早吃早餐，有点不习惯。”
萧德没说什么，自个儿一口气吃了三个，然后抹抹嘴，问道：“中午想吃点啥？我去镇上买。”
“我跟你一起去吧。”
“行。”
萧天霸洗碗的时候，萧德正在院子里喂鸡，有村民经过他家的时候还专门进来同他唠了会儿嗑，话题基本都围绕着萧天霸上学的事儿，夸他懂事孝顺文化高，顺便夸一夸参与众筹的自己眼光好，夸完才进入正题，无非是花出去的钱多少也要看到点水花。
对这些人，萧德一时半会也回报不了，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挨个儿送了点东西，有自家母鸡下的蛋，也有萧天霸带回来的S市的特产。
知道萧德也拿不出什么好的来，这些人也见好就收，还算愉快的拿了东西就走人了。
“我是买给你的，又不是买给他们的。”萧天霸冷眼看着父亲又送走一个。
“乡里乡亲的，平时也没少照顾咱爷俩，送点东西给人家也是应该的。”
“照顾？”萧天霸冷笑了一声，“我可真谢谢他们全家了。”
“是啊，你是应该好好谢谢人家。”萧德像是没有听出儿子话里的嘲讽，兀自认真的说着，“你能上这大学，也多亏了乡亲们筹钱，要不，你还在这穷乡僻壤混不出个头来，咱一时半会也回报不了大家，只能送点东西给人家。”
“可是爸，你知道……”话一出口，萧天霸又闭嘴了。
“我知道什么？”
“没什么。”萧天霸最终还是没能把刘样一家干的事说出来。
对生性懦弱的人来说，无知也算是一种福气。
“我以后会把钱都还给他们的。”萧天霸最终这么说道，虽然他现在的存款足够偿还，但眼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他无法解释一个学生不过在外面呆了两年多是如何拥有这么多钱的。
被蒙在鼓里的萧德点点头，说道：“应该的，应该的……”
为了防止又有村民“偶然”路过，萧天霸把萧德带去了镇上，一通年货大采购后，又把人拉到了一家酒楼吃了个爽。
萧德没想到萧天霸离了村会突然变得这么壕气十足，一路上都十分忐忑，生怕儿子一下子把在S市打工的钱全花了，直到进了酒楼也还在想他儿子是不是准备带他吃霸王餐，并且连逃跑的路线也找好了。
“爸，你就放心吧，S市的经济水平比我们镇上要高很多，打工赚的钱也多，而且我做家教的那家人挺有钱的，除了按课时结算的费用，只要小孩在班级的名次一有提高，还有奖金可以拿，有时候还会留我吃饭，他家佣人做的糖醋排骨很好吃。”
萧德脸上的惴惴不安稍稍有所缓解，他指了指桌上的一盘糖醋排骨，问道：“比这儿的还好吃？”
“是，比这儿的还好吃。”萧天霸说这句的时候特别没负担，因为甄丧家的“佣人”洛一月做的糖醋排骨确实好吃。
萧德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嚼了嚼，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说道：“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不够再点。”
萧德看了看桌上七八个菜，一边说着“够了够了”，一边又去夹其他菜。
对从来没有上过酒楼吃饭的萧德来说，哪怕是眼前一碗白米饭，也比家里做的要好吃。
而萧天霸正相反，他始终觉得只有灶上烧出来的带着焦香的米饭才是最好吃的，而大城市根本吃不到。
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趁着萧德上洗手间，他掏出震了一上午的手机。
——猜猜我是谁？！
——农村生活如何？
——怎么不回我？
——你在下地种田吗？
——大冬天的种什么地？来嗨啊！
——草！不会还没起吧？
——什么时候邀请我去你家坐坐？我还没睡过炕呢，特别好奇！
——好吧，空了再回我，我自闭了。
萧天霸捏着手机，特别有想要把手机另一头的贺慈揪出来打一顿的冲动，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贺慈是什么时候搞到自己私人号码的。
——哪弄到的？
萧天霸刚回复完，就见萧德着急忙慌地跑回来了。
“怎么了？”
萧德看到萧天霸就笑了，带着一抹兴奋，他说：“这大饭店就是不一样，厕所比咱家那坑还干净，那地擦的哟，我都不敢走上去，差点滑一跤。”
“……”
萧天霸想，要是让父亲在S市见着了比咱家还大的厕所，恐怕尿都得憋回去，甚至他还可以想象出父亲挥着手说“不上了，不上了，这不是糟蹋嘛”时的语气和神态。
小老头，还挺可爱。
萧天霸笑着看父亲将桌上余下的菜一扫而光，买完单，带着心满意足的父亲出了酒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