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那位娘子,与阿檐是什么关系?”
罗檐将茶喝尽,放下的茶杯触碰到桌面后,发出清脆的轻响,就像冰雪打落瓦檐:“昨日那位娘子姓段,是我的一位朋友。”
宁钰忍支着下颌,一动不动地听他说。
“怎么了?”他迷惑道。他这才发现羡王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宁钰忍望着他笑,眼下的乌青衬得他有些憔悴的迷离:“原来只是朋友吗?”他端着茶碗,倒像是饮了新蒸的竹叶青,暧昧而隐晦,“我还以为她与阿檐……”
“殿下误会了,”罗檐话说得很温和,语气却并不和软。他提起茶壶,浅褐色的茶水顺着弧线圆润的壶嘴倒进杯里,在天光下闪出让人喜悦的光,雾气袅袅上升,模糊了窗棂的轮廓,他有半张脸在水雾后若隐若现,“段娘子与我再清白不过了。”
他记得宁钰忍以前从来不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便又道:“姑娘家看中名声,我不敢随意玩笑,唯恐有人说她闲话。”
言外之意,呼之欲出。
宁钰忍从没收到这么明显的暗示,愣了一下,忍俊不禁。他将视线落在对方的衣衿上,罗檐身着青衣,那青色有些暗沉,深色的衣衿沿着他的脖子严严实实地裹好,露出一点雪白的皮肤,色彩鲜明,引人注目。
这几日,罗檐的肤色苍白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天气一日一日干冷下来了,但也不是挨冷冻的,罗檐的衣服很厚实。他的肤色颇为吸引人的目光,让人欲一探究竟。羡王把视线从青年的肩脖移到了对方的脸上,端的是清秀斯文,气度文华,放眼量去,好一个清清正正的读书人。只是,一想起他是个戏子,便让人无端衍出些滑稽荒诞来。
罗檐顶着目光,如芒在背,无奈叹气:“殿下瞧出什么了?”
“哪里瞧出什么,”宁钰忍转着空杯,“我只是在想在,阿檐心中,将我贬到何种境地?”
青年一愣:“此话怎讲?”
“阿檐心中,只怕将我比作言而无信、背后乱嚼舌根之人。”
羡王笑得玩味。罗檐听了他的话,也回味过来,他虽不觉得自己提醒失礼,却也知道这话过于直白:“虽事出有因,是我失言了。”
听他这般说,虽道了歉,却又提醒了一遭,宁钰忍便晓得罗檐心中在想什么,他笑着放下了手中被迫当了一阵玩具的木杯。
其实,罗檐的担忧没什么错。宁钰忍自问虽不至于乱说他人坏话,却实在不是个仁爱慈善的主。他并不将其余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可但凡他不经意间吐出一个字,毁一人前途名声易如反掌。就像行人踩死蚂蚁,是无心之过,也从未仔细关心过这些事。
宁钰忍起身巡视屋子,辞镜连忙站起来,见羡王并没有出去的打算,她望向罗檐,罗檐摇摇头,她又坐下。
这几日不再下雨,那斗笠也回到了墙上,补圆了蓑衣的心愿。同时,墙上又添了一套身型较小的斗笠蓑衣,宁钰忍估摸着是白露的。纸伞寂寞地搁在架顶上,架子上放着些日常用具,下边有两层整整齐齐地码满了旧书,木架底层甚至还放着一口砂锅和一个小炉,羡王随意扫了几眼,目光停在手边的一个打开的木盒上。
木盒大概成年男子的四个巴掌大,没有合拢的合盖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白露”。里面装着些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有旧了的窗花、糕饼纸上剪下来的花纹、彩线、小木棒、鹅卵石、色彩缤纷的碎布料、毽子脱落的羽毛、草编的小蚂蚱、刻到一半的小木马……
又多又杂,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让人觉出一个小女孩儿的形象。
“啊,那是白露的。”罗檐开口道,言语间带着点云絮般绵软的笑意。
普通人家的屋子称不上富裕,但可安身立命,有一立锥之地。罗檐的屋子大抵如此,纵使多了些寻常人家没有的文书用具,也实在乏善可陈。不一会儿,宁钰忍就对架子失去了兴趣,目光百无聊赖地巡梭,蓦地顿住——
吸引他目光的,是桌上摊开的册子。
羡王略看了一遍,脸上浮现一丝奇妙的笑意,他俯下身,饶有趣味地翻阅。
不唱戏是因为管账了?宁钰忍想。
“这是戏班的账册。”罗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寝室,他出来时,手里已有一个盒子。青年走到桌前,隔着书桌将盒子推给宁钰忍,“这是殿下上次寄放在我这的宝物。”
上次的那枚玉牌。
宁钰忍乜了盒子一眼,却另起别调:“周班主真是举贤不避亲。”
罗檐摇摇头,绕到桌子对面:“账本是王老管的,我只是出点微末力气,帮忙誊抄,不帮倒忙就千恩万谢了。”
戏班里的账本是他同王老一块儿管的,只是这两年王老身子愈发不好,老人家有心无力,担子便渐渐移到了罗檐身上。如今碰上连月的秋雨,又将近年关,事务繁杂,罗檐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的,今天竟忘了将账本收好,才叫这瘟神看见。
“今早睡迷了,屋子没来得及收拾,让殿下见笑了。”青年草草将桌上的账册纸页摞起来抱着。有一张画着符号的纸被压在账册下面,罗檐扯了扯,没动。他看向始作俑者,宁钰忍一脸无辜地看向他,在一阵平静地对视后,羡王殿下直起身、收回手以示投降,罗檐神态温和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纸和账册捞进怀里,微微俯身,抱着东西进了里间。
一旁的辞镜憋着笑,宁钰忍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一眼,少女马上低头解她的九连环,暗地里却吐了吐舌头。
安顿好了那堆麻烦,青年从寝室走出来,不知从哪变出一盘点心:“我这屋中无有什么意趣,殿下若是觉得烦闷,我也只能请殿下吃些点心和月饼了。”他将点心放在桌子上,“虽然月夕已过,月饼味道却还不错,殿下不嫌弃就尝一尝吧。”
每次宁钰忍来这儿,罗檐都会准备茶和茶点。然而,他这次拿出来的点心和方才两人吃的茶点完全不一样,滋味就差了天远地远。
“辞镜姑娘也来尝尝吧。”罗檐招呼道。辞镜扔下九连环,跑过来尝了一个,双眼一亮。
宁钰忍拈起一个,眯眼笑道:“原来你把好东西藏着,平日里头是在敷衍我。”
“哪里,我记性不大好,方才见殿下烦闷,这才记起来还有些别人送的点心。”罗檐睁眼说瞎话。
“罗公子,这是谁做的?真好吃。”辞镜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
青年微笑:“这是段娘子的手艺。”
羡王的手顿住,看向对方:“哦?”
“绣雁是几年前来到的渚州,在这里待了一年后,大家决定留下来,舅舅就买了这处居所。”既然宁钰忍已经知道,罗檐也没有再藏着掖着,“某日,他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久未谋面的旧友,才知道对方也住在这里,他乡遇故知,自然来往亲密,那位旧友有一个徒弟,便是段娘子,我也因此与段娘子熟识。”
“原来如此……”宁钰忍微笑叹默,对于罗檐的讲述不置一词,像是陷入了沉思,只是眼下的青影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更像是困倦了。
罗檐看了他一眼,叹气:“殿下问的事我已经说完了,与其再待在我这里,不如回府上好好睡一觉。”他还要说什么,却被叩门声打断。
“怎么了?”
未晞瞄了一眼他身后的贵人,看向罗檐:“总管找你。”
青年闻言对主仆二人致歉:“戏班有事,失陪了。”
羡王含笑点头:“你去吧。”
罗檐离开前看了屋内一眼,羡王正靠在椅子上和辞镜讲话,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宁钰忍回望过来。
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忙?青年一边赶路,一边暗自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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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戏班的事情处理完,已是华灯初上。罗檐辞别他人出来,看到漆黑的天色,不禁有些恍惚,宁钰忍和辞镜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罗檐也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原是因为漫长的雨期,戏班里许多道具受潮,用不了了。他同总管一道清点了坏了的道具,数量不少。雨季本就没什么客人,这个月本就没多少进项,现在道具受潮,采买替换,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王老更是心疼坏了,老人家扶着罗檐手臂的手都颤巍巍,一边巡视,一边叹气:“可惜,可惜了,这布景,这跷鞋……都是白花花、响叮咚的银钱啊……”
青年只好温声安慰他:“不妨事,年关将近,很快就赚回来了。”
王老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幸好,前段日子周温汝从外地回来,带回些银钱布匹,充作戏班的花费,戏班的银钱周转尚不需过分忧虑。几人说好过几日便去采买增补,罗檐管着账,也要一同去监督。
戏班不大,没走几步路就到了。罗檐在思忖中推开院门,主仆二人已经走了,白露还没回来,院子里一片冷清。
这个点还没回来,估计是不回来吃了。罗檐摇了摇头,锁了门去吃饭。等到他再一次回来,屋子里的灯亮着,窗纸被染成暖黄。白露和未晞两个小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原来空旷的居所活跃起来。
“罗哥哥。”未晞先看见了罗檐,张嘴瞎叫,辈分乱得一塌糊涂。白露见自家爹回来了,连忙迎接。
“回来了?”罗檐被他们瞎叫叫习惯了,没有纠正,他应声,又注意到桌上堆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这是姑姑叫我带过来的,”白露见他对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感兴趣,连忙一一介绍,她拿起其中一个罗檐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得意地说,“这是我给你做的!”
罗檐虽然看不懂这是什么,依然非常捧场。小姑娘很受用。
小孩子向来对这种事情最感兴趣,未晞也跑过来凑热闹地给罗檐介绍。两人手舞足蹈,好像不是在谈论什么街面上随处可见的商品,而是在恭迎羡王那样的大人物光临。
宁钰忍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大排场。想到这儿,罗檐莫名觉得羡王有些可怜。
三个人把白露带来的东西整理清楚,分了好几份,让未晞带着,回去的时候顺道分给戏班里其他人。
未晞抱着一堆东西,不方便出去,罗檐帮他撩开帘子。冷风钻进青年在室内已经暖起来的脖颈,他一哆嗦,这才想起还没换褥子。
前几日转冷,遮门的竹帘被布帘顶替了,换上布帘,屋子里没那么冷,又有炉子,他自己是个大人又不觉得冷,转头就忘了这事儿。
他从前便不太关心这些事,那时候自然有人给他备好了送上来。他现如今带着一个孩子,虽有长进了,仍不时粗心。
“白露,夜里头冷吗?”罗檐把夏日里晒过的厚褥子拿出来。
“好像不冷,又好像有点儿……嘿嘿嘿……”小孩子火气旺,又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白露比他还迷糊,最后说得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只能对着罗檐傻笑。
段矜衣上次来时,就说:“你们两个要是在荒郊野外,就算有一堆棉被,也能把自己冻死。”要是她在这儿,估计得跳脚。
难怪平日里你姑姑说我们两个是蠢材。罗檐有些忧郁地摸了摸白露的发顶,白露对此毫无所觉,一边帮忙,一边说她在段矜衣那的经历。
什么姑姑做的菜很好吃啦,什么黄爷爷又在骂东家啦,三个人又一起去看了皮影啦,云云。
“对了,爹,我和你说,姑姑说了,过年要送我一件礼物……”
罗檐敷衍地点头,神游天外。
等到沐浴过后,熄灯歇下,青年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出神。
那天宁钰忍调笑的脸和在暴雨中远去的背影在黑暗中一一浮现。
“唉。”
叹息声幽幽消散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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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檐前几日早晨起来去书桌看了一眼,没瞧见盒子,想来是宁钰忍把东西拿回去了。那个白露自己做的、他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也早已被他放在柜子上的瓷筒里。
青年给白露布置了练字和看书的作业,留下身后耷拉着脑袋的小姑娘,大摇大摆地出门去。
今年秋天雨水异常地多,保管道具的人一个没注意,就让许多道具受潮。管事和账房约着今天去处理这件事。
等罗檐到了管事的住处,管事和负责道具的人已经在了。罗檐拿出几张单子,把第一张递给管道具的陈三:“我拿着你给我的名目和我那里的账对过了,你看看有没有错漏。”
因之前看管不慎,道具受损,陈三心中忐忑难安,这次不敢再马虎,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这才点头说:“没错。”
“这张是各用具的价钱,我同何大哥去问过,今年大多都涨了价,尤其是入秋以后;这张是部分受潮不严重的道具,我们这几日去问过了,若是找人修补能省一些钱,价钱也都写在后边了;如果要将东西发卖,这几家给的价钱比较合适……管事和陈三哥说的那两家也问过了,他们是说……”罗檐把这几日问出的情况一一说出来。
罗檐说的“何大哥”,是绣雁里另一个管器具的。他们去购置用具,总不能没头苍蝇地乱找,也不可能全城每个木匠都找一遍,是以要派人先去问一遍。管道具的不会记账,记账的也看不出行情,只派一个人容易昧戏班的钱,就一边派了一个去探查。
管事将单子过目了一遍,又问了罗檐几个问题,三人就要出门。
“等等,英雄且住!”
只见金熠手里揣着包点心,晃荡过来。
“怎么了?”
金熠让罗檐拿着点心,拍拍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清单:“后厨的老赵叫你们顺便把今天午饭和晚饭的菜买回来,”他从对方手里夺回点心,“啊,还有,老赵说最近几天粮食涨价了,叫你们趁早多买点米面,过几日得贵死。”
“你又从后厨过来。”管事无奈。金熠死猪不怕开水烫,装没听见。
罗檐瞥了眼清单上歪歪扭扭的字,顺口问:“谁写的?”
“未晞。刚才在后厨,他给老赵逮着了,苦哈哈地把大家要的东西都写了一遍。”
未晞在学字,他又爱乱窜,他姐姐月桂干脆就让他整个戏班地给人写字条,戏班里不识字的人也多,谁要是要记东西了,就喊一声“未晞”,未晞听见了就过去给人家记。上次未晞装没听到,被人到月桂那里告了一状,被月桂罚抄了一宿的书。
罗檐本来不晓得这件事的,结果白露这个小墙头草不仅不同情未晞这个小伙伴,还特意给罗檐学了一遍月桂骂未晞的场景。
“大家?”罗檐连忙翻出字条认真看了一遍,果然是夹带私货。不,全是私货。除了老赵的菜单,还有什么胭脂水粉,什么话本子之类的,整整写满两面纸。
金熠:“诶,你们待会儿给我带只致和楼的烧鸭回来呗。”
青年看着他又拿起一枚糕点,嫌弃道:“吃你的吧。”
三人无视了金熠的抗议。
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