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将单子上的木匠铺都跑遍了,又根据当天的情况问了好几家,一直从清晨到日上三竿,才和其中两个木匠说好。木匠提出将受潮的道具直接给他二人,然后,他们将价钱折算进预定的用具里,具体怎么折算,木匠报了个底价,管事却还觉得可以再谈。
管事看了看天色,觉得时间不早了,金熠拿来的清单上的东西还没买,罗檐又不会谈这些东西,就打发他去帮戏班众人买东西。
渚州城人多,物产丰饶,街市本就繁华。日头高升,时间将近中午,又是秋日,中午的太阳并不毒热,或出来吃饭,或买菜回家,还有那些得闲了或趁着中午休息出来玩的……人愈来愈多,擦踵磨肩。
罗檐拿着清单,在人群众艰难地游到目的地。人太多了,他只好侧着身子,先沿路把那些轻便的东西买了。再往前走,菜摊肉铺越来越多,人头攒动,讲价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站在一个小饼摊旁边,摊旁围着一大群人,烙饼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人心馋虫大起。摊主是个老妇人,她飞快地把揉好的面饼贴在刷了油的铁铛上,油滋滋作响,饼面微微鼓起变得酥脆焦黄,老人用与外表毫不相府的飞速将饼翻面,涂好酱汁,等到另一面也成熟后,利落地铲起递给对方。
青年看了一眼那位接到饼后顾不得烫咬了一大口的客人,不由得想起金熠来。也不晓得金熠知道这个饼摊后怎么样,八成会放下手里的东西,马上奔过来。
再往前一点有几家肉铺,猪肉、羊肉、狗肉……切成长条的肉钉在钩子上,像布庄架子上的布匹一样垂下来,桌子上放着红白相间的肉块,腥气四散。女人们坐在桌子后面,时不时驱赶苍蝇,有客人来了,或看店的,叫丈夫出来招呼客人;或自己当老板的,就直接拿着尖刀给客人切肉。
来买菜肉打算回去家做饭的人们游曳于各个小摊前,一家一家地比较,精打细算,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有人从罗檐身旁走过,提着买来的肉糜,抱怨这几日菜价贵了。普通人的生活就在这锱铢必较的一两文价钱中。
绣雁伙房每日用的肉都是提前订的,肉铺直接送到伙房。只有果蔬或者别的突发奇想,是戏班里的人每天出门买的。
罗檐放眼打量前方的菜摊,正计较着去哪里完成老赵的任务,突然被人叫住:“罗公子?”
辞镜在不远处试探地喊住他,见他有了回应,赶忙跑过来:“原来真是公子,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辞镜姑娘。”罗檐微笑致意。
初见时,辞镜做事干脆利落,态度强硬,看起来是个早慧内敛的少女,等到罗檐与她相处得久了,辞镜经常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好比上次和宁钰忍拌嘴。
“罗公子怎么会来这?”辞镜瞄了眼他买的东西,好奇道。
青年虽然晓得宁钰忍必然不会来这种地方,而且辞镜的样子也不像和主子出来,但还是忍不住朝她身后看。
“殿下没来。”辞镜连忙安抚他,见他听完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咯咯笑了起来。
“戏班里用的道具坏了,我们出来找木匠,大家托我们买些东西回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除开以前的事,罗檐对羡王和他身边的人倒没什么戒备和敌意,倒不如说还有亲近之情,他便如实回答了。
辞镜弯着眉眼打量了罗檐几遍:“唔……恕我贸然发问,罗公子你……恐怕不怎么懂这些庖厨之事吧?”
罗檐苦笑:“是不怎么懂。”
辞镜:“也不大晓得果蔬的老嫩咯?”
罗檐:“……有几种野菜我倒是能仔细辨认。”
辞镜闻言眨眨眼,提议:“若罗公子不嫌弃,我就帮忙搭把手。”
他虽然不是真的五谷不分,但也只限于知道大多果蔬菜的名字、什么样的情况能吃、什么样的情况不能吃,其余什么是否鲜嫩、哪种口感好……他一窍不通。往常若是他去买果蔬,大都让摊主帮忙挑,倘若遇上心眼坏一些的,给他些老得牙都啃不动的,回去得被伙房骂死。幸好这样缺德的人也不多,没叫罗檐碰上几回。
不过,有人主动帮忙,罗檐心中自然高兴:“多谢姑娘了。”
有了辞镜帮忙,老赵的托付很快就完成了。两人往回走时,刚才的菜摊上还有人在砍价,摊主和顾客两人为最近涨价不少的菜价争得脸红脖子粗。
青年想起前几日宁钰忍带着辞镜来自己那时的情景,暗中瞥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见辞镜一脸若无其事。这种事本不该他多言,他也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但看着对方十六七岁的模样,罗檐脑中不住地浮现出一张苍白的脸,心中一窒。
他略沉吟了一会儿,提醒道:“辞镜姑娘,有些问题,与其放在心上,不如说出来和亲近的人一起解决。”
辞镜一怔,停下脚步,脑袋耷拉下来。罗檐也跟着停下了脚步,耐心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少女小声地问:“我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声音蔫蔫地,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关心你的人总是能察觉到你的变化。”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迈开脚步,踢地上石头子儿。她这时候倒是小孩儿性了。
“我看见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我却没注意。”辞镜自顾自地开口,也没管罗檐愿不愿意听。
她在我行我素上很得宁钰忍的真传,不比河清岳恒这些羡王府的前辈差,要不然也不会把事情憋在心里这么久,罗檐不禁想起小时候的岳恒,一时有些头疼又有些怀念。
“幸运的是没有什么危险,可若是再发生别的事就不一定了……其他人没有瞧见,却发现了不对劲,我看见了却什么都没察觉出来……”辞镜懊恼地低着头。
罗檐看着她,他也曾有过这样苛责自己的时候,更加惨烈和悔恨,甚至到了午夜梦回、泪流满面的地步。可若是回到那时候,他又能做什么呢?只有自负的少年人才会相信事情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崩坏,也相信再来一次自己就能改变整个局面。
“我应该说不要为了没有发生的事自责,可你八成不会听。”见辞镜抬起头,罗檐笑了笑,“东隅已逝,桑榆非晚。①记住这个吧。”
辞镜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点头。
日头越升越高,眼看快到中午了。罗檐眯着眼睛,心里估摸着那边八成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他也该去找人了,便安慰辞镜:“与其听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说,不如去和在意的人坦白。”
辞镜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青年认真地说:“关心人的心意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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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檐进了米面店。店里人不少,伙计忙得热火朝天,连掌柜的都没站在柜台后边,而是拿着米斗给人量米。
掌柜从米缸里舀了一米斗,将上边抹平,倒进袋子里,等到量够了客人要的量,就停手。客人说掌柜:“价钱涨了这么多,米也不见你多给点!你都要成那张老头第二了!”
那人是这家米铺的老主顾,向来是这样的性子,掌柜的也不怕他恼,拿起烟杆在柜台边角磕了磕,斯里慢条道:“价钱又不是我定的。再说,他一个卖文具的,插着天远地远呢,别老是说人家。”然后,他想起什么,皱起眉,面色严峻,“有得买就不错了,在这样下去,入冬了恐怕……”说到这,他住了口,末了,只道:“你要是能买,趁着这段时间多买些粮食吧。”
对方对这个建议不以为意,粮食年年入冬都会涨价,司空见惯,他并不担心,年前估计还要再涨一涨价。
“掌柜的。”罗檐打招呼,“赵叔托我来买米。”
“戏班的后生。”掌柜的和老赵是熟人,也认识罗檐,“月头你们班主和老赵不是一起来买过了吗?”
“赵叔担心米面越来越贵,又要入冬了,要我提前买好,以备万一,多买些。”
“嗯。”掌柜的点点头,没有说话,但看得出他很赞同这个做法。
罗檐想到金熠和老赵说这几日东西涨价,虽很多人说是年关的原因,他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您刚才说的‘买得到’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而是说:“咱们这儿种田的没有经商的多,好多粮食都是漕运过来的,从外地来的少了,自然就贵了。”
青年默了一下,又笑着对掌柜说:“我还有事,您吩咐人送到后门就行了,赵叔和我舅舅会出来接的。您生意好。”说着便要走。
“哎,你拿着这么多东西去人家那,谁搭理你?”掌柜的叫住青年,用烟杆敲了敲桌子,示意,“你把东西放这儿吧,点一下,待会儿一起给你送过去。”
罗檐笑:“诶。”
“还有,你舅舅要是出门,叫他别往东边去了,那边发大水,又有人闹事,不安生,别把命丢了。”
“诶。”
淮右往东,是璩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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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罗檐回到木匠的店铺,几人的商谈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不久,双方就签了文书印了手印。
管事的和木匠各自收好契约,约好日子,三人打道回府。
陈三害怕这事儿出什么岔子,非得把契约交到周温汝手里才放心,催促着两人快走,两人无奈,就一起抄了条人少的近路。
眼看着戏班的院子近在眼前,陈三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没成想,突然窜出一个脏兮兮地东西,把他狠狠一撞。
管事和罗檐见他跌倒,连忙赶过去把陈三扶起来,这时才看清对面脏兮兮的是个披着块破布的小孩子。
“你……”
还不待陈三发怒,那孩子就如受惊之鸟般弹了起来,飞快地消失再巷子的另一头。
陈三倒也不是真的要和小孩子计较,他揉了揉身体,又见东西都还好好的,就没再说什么。
倒是管事看着那孩子消失的地方,十分奇怪道:“最近城里好像多了好多乞丐,从前没见过,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罗檐愣了愣,说:“过几日就要开始施粥,也许是因为这个。”
三人都没太在意。
等到进门后,罗檐才后知后觉地想,宁钰忍之前该不会去了璩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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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