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撑着最后一口气,照亮单薄的白昼,北风像得到了什么滋养,秋日奄奄一息。
阴冷的寒风将璩苏水患和歉收的消息刮到了淮右,压得人心沉甸甸的。
璩苏的信使乘风而去,一封信,将灾祸上达天听。
粮仓已开却杯水车薪,璩苏巡抚向中央求援,请求开放淮右和晋安两地粮仓。
奏折一到便激起千层浪,自然少不了应有的讨论。
一方说你们以权谋私,另一方反驳你们居心叵测。赞同的,反对的,牟利的,害怕他人得利的,真正忧心民生的……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鸡飞狗跳吵了好几天,什么上书陈情乞骸骨啦,什么殿前撞柱以死明志啦,殿前大戏不带重样,吵得议政的正殿如同东门菜市场。上边坐着的那位难得和颜悦色地看大戏,等他看腻了,大手一挥,早已拟好的诏书就这样颁了下去。
原先斗鸡似的大臣们一下子熄了气焰,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之前激起的滔天大浪突然没了声响,海面心虚气短。
皇帝尊口一开,问:“诸位爱卿还有何高见?”
大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没人应声。
无事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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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陵秋冬气候寒冷,深秋以后就开始下雪,如今快入冬,天气愈发的冷,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
今天下午放了晴,宫人们正在扫雪,“刷刷”的声音隔着窗传进宫殿里,寝殿里地龙烧得温暖如春,宁悯离坐在软塌上剥葡萄。
葡萄是之前存进冰库的,今天早上拿出来的时候还蒙着一层白雾,绿色的软枝上的果实个个饱满剔透,好似一串紫水晶做成的赏玩宝物。
“这时节还有葡萄?”宁深窈问。
“前些日子西化巡抚进贡的。”宁悯离不紧不慢地剥开葡萄皮,看起来神情专注,好像在观赏什么稀世珍宝,“只不过献错了对象。”
宁深窈和宁钰忍都很爱吃葡萄,三人小时候一块儿长大,外人由己及人,以为同胞的兄弟姊妹爱吃,皇帝必然也喜欢,就算不十分爱好,也必然不反感。然而,宁悯离其实非常讨厌吃这种甜丝丝的东西。往年进贡的瓜果、御膳房做出来的甜点心,大半都进了皇室子弟的嘴里,或者赏赐给了下边的臣子。
虽然每次都说“陛下吃了以后很是喜欢”这才“分与诸卿”,实则皇帝陛下压根没吃下超过半块。
“不过,看他们这样还挺有趣的。”宁悯离轻笑,将剥好的葡萄扔进长姐面前的白瓷碗里,因为臣子的行径娱乐了他,他现在非常好说话,甚至有心思关心他人,“费丞相的旧疾好些了吗?”
自作聪明和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情节实在是任何人都喜闻乐见的。
李忠眼观鼻鼻观心,回答:“回陛下,听说本来已经开始好转了,不承想,初秋突然就感了风寒,费丞相又病了一场。”
丞相费确五年前以“年事已高,旧疾复发,颐养天年”为由,乞骸骨回乡,有暂避锋芒的考虑,但也确实有回乡养病的原因。费确是璩苏人,如今他便。在璩苏江州。
宁悯离眯着眼,笑容有些玩味:“费丞相这病着实让人挂念,你叫人去朕的私库里找些上好的药材补品,到时候叫钦差一并送去。季节交替之时最易生病,璩苏涝灾,叫他好好在家里养着。年纪一大把了,可别一个不注意掉进水里,若是有个闪失,朕可心痛得很。”
“是。”
“钦差?”宁深窈对弟弟的恶劣习以为常,她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从瓷碗里拿出一颗葡萄,问“圣旨上可没说有什么钦差。”
宁悯离正待开口,突然被殿外响起的声音打断,有人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大吼:
“陛下!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咳咳咳……陛下三思……臣要参璩苏巡抚……”
接着,是宫人们一拥而上的声音。
“钱大人,宫内不可喧哗。”
“钱大人,陛下还在里面呢……”
“您等一等,李公公不在,我们不能进去……”
“哎!不能硬闯……”
“李公公、李公公回来了!”
“钱大人,钱大人且住,我帮您去通报!”
“李公公,您可别唬我!您快去!快点……”
宁深窈莫名其妙地听着这场闹剧,她不是什么不识朝政的闺阁小姐,奈何离京多年,再加上她不愿被卷入政治风波而刻意疏远,虽然偶尔回来,却对前朝极为陌生,见此人胆大包天,不由好奇:“此人是谁?”
宁悯离强势,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又不忌讳什么暴君的骂名,久而久之,臣子虽私底下说他独断专行,大多却不敢违抗,只有几个只忧心民生的直愣子敢纠缠不休,但也没有这样直接的。
圣旨刚颁布下来,这个时候来皇帝这跳脚的,不是傻,就是愣,或者两者兼有。
“陛下,御史台的钱大人求见。”李忠狼狈地进来禀报,他被钱问渠催得满头大汗。
皇帝朝自家姐姐笑道:“钦差这不就来了?”
宁深窈大感兴趣,微微一笑,对李忠说:“那就让我也见一见吧。”
见陛下没有反对,李忠正要让钱问渠进来,突然又想起什么,转来对姐弟两人道:“陛下,长公主,徐侍郎也求见陛下……”方才钱问渠闹得他头疼,他为了稳住钱问渠跑来禀报,差点忘了在一旁的徐烺昭。
长公主殿下没了兴致,叹气:“那我还是先走吧。”
因为长公主回京,本就定时进宫觐见皇帝的徐烺昭跑得更勤了,隔三差五就来一趟,偏生宁悯离命他查的东西还真有进展,皇帝自然乐见其成。
“您请。”李忠给宁深窈引路。
“他在殿门口?”
“是,徐侍郎在门口候着呢。”
宁深窈暗自头疼:“你叫人引我到侧门,我从广阳殿侧门出去。”
广阳殿前几年因走水改建过一次,许多地方已经和三人小时候不一样了。
宁悯离嗤笑道:“阿姐,偷情逃跑才走小门呢。”
宁深窈:“我想走大门就走大门,想走小门就走小门!我就算去偷情,想走大门也要从大门出去!”
“……”李忠叫了个小宫女来给走大门的长公主殿下引路。
宁深窈前脚刚走,一个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就冲了进来,李忠拦都拦不住,徐烺昭缀在后面明明急切却强装镇静地走了进来。
“陛下!臣要参璩苏巡抚贪污受贿!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臣的遗书已经交给妻子,若……”钱问渠做足了心理准备,早已把以往上谏的人的下场想了一遍,此时情绪激动,甚至语无伦次,有失体统。
“钱大人……”李忠欲言又止地提醒他注意礼节。
徐烺昭则是行礼后,就在后边当哑巴。
“钱爱卿言之有理。”宁悯离含笑敷衍,说出决定,“那爱卿就作为钦差,领队去璩苏吧。”
徐烺昭:“恭喜钱大人。”
李忠:“恭喜恭喜。”
钱问渠话卡在嗓子里,坐上的皇帝和蔼可亲地看着他,他看了看李忠,又看了看徐烺昭,一脸茫然:“……同喜?”
皇帝又开口:“朕记得今年的那个新状元不错,你带着他一块去。”
“啊?”钱问渠仍旧茫然。
李忠笑盈盈道:“钱大人,还不快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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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钰忍听着岳恒的汇报,知道璩苏水患的消息已经在淮右传开了,如今只等上面的决断下来。
“你去给韦易炚和李闻嵊透个信。”宁钰忍吩咐。
韦易炚和李闻嵊早在消息传满渚州街头之前便已经知道璩苏水患的事了,可璩苏的水患有多严重,璩苏怎样报备,朝廷怎么处理……这些事却不是轻易能够知道的,早一日知道,就早一日做好准备。
大概再过几日,韦易炚和李闻嵊就会知道璩苏巡抚求开淮右、晋安两地粮仓的事了。毕竟,谁不是在朝中有几个至交好友、长辈老师呢?
“我出去一趟,”宁钰忍继续吩咐,“你叫辞镜……不,叫河清备车。”辞镜这丫头,最近看见他老躲。
“是。”岳恒正要离开,却被宁钰忍叫住。
“听说,”宁钰忍语气有些古怪,“你在我书房的花园里光膀子练剑?”
岳恒:“啊?”
谁瞎传的谣言?
岳恒混混沌沌地离开了宁钰忍的书房,在小池的水榭碰到了河清。
河清看见他,非常热情地招呼他,等到岳恒走进了,一把拉过岳恒,用兴奋的语气既不解又佩服地问:“诶,老岳,我们同僚这么多年,今日才晓得你胆子这么大!”
岳恒疑惑。
河清:“你居然敢光着身子在殿下书房练剑!太厉害了吧!”
岳恒木着脸:“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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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色彩如同冬雪,它不愿秋日就这样逝去,苦苦支撑。然而,天光愈来愈暗淡,远处层层乌云压城而来,对着苍白的光蠢蠢欲动,妄图侵夺。
光从云缝漏下来,像是夜里的残漏,发出最后一丝哀鸣。
风卷残叶,薄暮冥冥。
悲风成了巷尾的弃儿,呜咽着,让路人心有戚戚然。
故人故事离它而去,它要独自游荡在寒冬里了。
白露仰头看着天。
苍天莫名的近,又莫名地远。院子里那株梧桐凄清地身影映在白露的眼睛里。
她想起前几日罗檐教她的诗,野旷天低树。
那光裸的枝丫像是要触碰到天,可是它那样瘦削,就像罗檐的背影,薄雾似的,风一吹就将散去。可白露是说不出这样的句子的,她还小,只是觉得天太大,而树太小,她爹也一样。
白露突然觉得害怕,她也不晓得为什么,只好抓紧了罗檐的手。
冷风里裹挟的枝叶腐烂的微甜气味,它将这气味送入白露的鼻中。
这时,又声音顺着风传来,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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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