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重重,蝉声如织,光影斑驳,摇晃着,晃花了人眼。
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他漫无目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有如冬雪新白,刺痛目光。
“阿初。”
有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叫,飘飘渺渺如山岚,又像是月老在有情人指尖系下的红线,不依不饶。
“阿初。”
那个声音又叫了一次。它在引诱他。而他如志异中遇见山鬼狐魅的一般,带着无法违抗的命运,走向诱惑。
爱欲的沼泽敞开身体拥抱他,粘稠的质地拉扯他,缎子般乌亮丰厚的青丝飘浮在沼泽的水面,绞绳般缠绕着他修长苍白的脖颈,他像一只垂死的天鹅,脆弱而美丽。
蝉声大作,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树影消弭了无垠无际的白光,空白被密林填上,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树荫拢拢绰绰地攀上他的脊背,笼罩瘦削的身形,他恍惚间觉得,那是烧得滚红的烙印烙在了他赤裸的肌肤上,又或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吻。
他听到了浩浩汤汤的大河变成潺潺溪流贴着山间奔跃,那涓涓水声从他耳边飘过,清冷的溪水没过他的指尖,缠绕嬉戏。
可如鸣佩环的水流声里,他听到了夹杂在其中的喘息,被水流盖过的喘息,染印着爱欲和欢愉的喘息和低呼。
“阿初。”
这一次,声音不再忽远忽近,不再遥不可及,它终于忍耐不住,要来他身畔引诱他,要他尝这云雨之欢。
“阿初。”
“阿檐。”
这两个称呼逐渐融合在了一起,漫过他的感官,要蒙蔽他,要哄骗他,要他委身于这沉浮的欲孽。
清冷的溪水渐渐漫灌了岸边,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他的身躯,如同一条巨舌舔过他每一寸。那个声音不依不饶,要他袒露心迹,要他投降,同那声音一道堕落。
“阿初。”
包含笑意的声音,温柔如春夜,真真切切地喊着,撩拨着经年痴心,试图重新燃起人死去的心火,百转千回,千回百转,要滴出蜜来。
柔情蜜意,大抵如此。
灼热又刺骨。
他负隅顽抗的理智被这温柔乡消磨,那个声音在他耳边窃窃,他被绮丽的画皮迷花了眼,任由它带着他在欲海放纵。
沼泽一拥而上吞食了它觊觎已久的猎物,发出满足的喟叹。
“阿初……”
“叫我的名字……”
“……你可曾听见……”
“……阿初……”
“我的……阿初……”
漆黑的沼泽翻滚着,一丝一毫地缠绕住他,要将美丽的蝴蝶绞死。
他在温暖中被黑暗侵没。可最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妙龄女郎,她奄奄一息,却还是笑着对他说:“阿初,从此以后,你就叫罗檐,好不好?”
罗檐惊醒过来,屋子里一片静谧。
黑沉沉的房间弥漫着情欲的气味,昭示主人梦境的内容。青年的身体还残留着梦境的情动,他手指触碰到冰凉的枕屏,在上面留下滑腻冰冷的轨迹。
罗檐闭了闭眼,他几乎不用看,就晓得亵裤里是什么模样。
那个春情无限的梦,梦里的声音是宁钰忍,是羡王,是五殿下。
他以为,他以为,他以为自己早该……
罗檐突然心生恐惧。
乌云遮月,院子里的新雪也沉默下来,晚风裹着他倍感倦怠的身躯,吹散了这点不合时宜的绮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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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的消息姗姗来迟,李闻嵊和韦易炚正在各自府上跳脚,大骂璩苏巡抚。
送走了羡王,李闻嵊的脸色立即沉下来,他年少老成,一直冷静自持,少有这样脸色难看的时候,不仅是难看,简直是咬牙切齿:“叶晟这个老匹夫!”
叶晟是璩苏巡抚的名字,李闻嵊不过是渚州通判,若是论品级和势力,叶晟也是他平日里得低头的,可如今自己的地盘被人插手,谁还管这三七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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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右官员是怎么骂叶晟的?宁钰忍不知道。他只晓得罗檐今天格外冷淡,冷淡得让人格想要一探究竟。
辞镜也觉得罗郎君今日很不对劲,从王爷和她刚进门开始就很不对头。罗郎君一早就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开门后见是殿下和她,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殿下,欲言又止,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不等殿下说话,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罗郎君怎么了?”辞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宁钰忍看着罗檐的背影,笑道,“但多半是和我有一些关系。”
和最开始的故意疏远不同,罗檐这次是因为沉浸在思考里,所以把他给“忘”了。
这让宁钰忍尤其感兴趣。
既然他没有对昨天的举动有什么不爽快,那肯定不是我的行为惹怒了他,还是生的这样的闷气;若是普通人,想必他也不会这样生气,还是与我有关;那恐怕只能是他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而事情恰巧与我有关……
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作出这样的反应?真是好奇。
羡王殿下摩挲着手中的玉牌,心思转了好几轮,面上笑容可掬:“阿檐……”
罗檐:“殿下有何贵干?”宁钰忍这样叫他,他就想起昨天晚上的梦里,宁钰忍附在他耳边低声喊他的名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本来被压在记忆深处,轻易想不起来,结果昨天晚上的梦一搅和,别说这些事了,就连他做宁钰忍伴读时磕了哪张书案都记起来了。罗檐心情复杂,只能态度冷硬一些,以期宁钰忍自己知难而退。
可惜,他忘了,宁钰忍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羡王绕到罗檐身后,看着他写的信,问:“这是什么?”
罗檐只得解释:“写给段娘子的信。”
宁钰忍就着这个动作,压下身子,俯在罗檐肩上,去看他写的字,末了笑道:“我以为阿檐会给段娘子写什么《诗经》、花间词之流,原来却是句嘱托,倒比那些甜言蜜语更动人。”
他凑在罗檐耳边说话,头搁在对方的肩上,灼热的吐息化成热风拂过青年的面颊和耳垂,每吐出一个字,罗檐耳边垂落的碎发就会微微晃动,宁钰忍身上掺了降真香调引后的香气无声无息地攻占了罗檐的鼻尖。
“阿檐,怎么不说话。”唇角不经意擦过罗檐的耳廓,宁钰忍恶意地逗弄他。
罗檐打掉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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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镜歉意地对罗檐笑了笑,也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罗檐松了一口气,他对宁钰忍的恶劣从没有哪一刻体会如此强烈过。他一会儿是只凭自己喜乐而行动的劣童,一会儿是为了利益而玩弄人心的妖鬼,你永远猜不出他现在戴着哪张面具,似乎芸芸众生不过是为了他们这样的人作乐而生。
这也是若是不得已,比起宁钰忍,罗檐更希望面对的是皇帝或者长公主,后者你只会对他们保持一个态度,而前者,劣童的顽劣或许会让人觉得可爱,或许会让人觉得有一线生机,可你不知道他何时会变成鬼怪,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鬼怪还是劣童,大道理谁都懂,可面对这一丝生机,谁不会觉得自己是侥幸的那一个呢?
当然,要是可以的话,他一个都不想面对。
可从前他不用,现在却未必。
罗檐望向窗外,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打扫过了,如同白色的小山丘,秀气而可爱。
辞镜觉得,小雪堆秀不秀气、可不可爱羡王殿下都不关心。虽然,自家王爷现在笑得温文尔雅,心里却指不定在等哪个不长眼的蹦上来给他开刀呢,没事他也要撩拨三分。
可惜,天不遂人愿,也不知道是不是绣雁的人都能提前预知,一直走到后门,也没有碰到哪个倒霉鬼,或曰,一个人都没有。
辞镜看了眼宁钰忍的表情,心道河清和岳恒要遭殃了。
她正要去开门,却被忽然蹦出来的未晞拦住了。
未晞:“别开!”
辞镜拍拍胸脯:“原来你在啊,躲起来干嘛?”
未晞叹了口气,用眼睛示意门外:“还不是那位王郎君。”
“王郎君?”
“喏。”未晞推开一点门缝,示意她去看,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位华服郎君正站在门外,小厮替他打着伞。
“这人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未晞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宁钰忍已经是笑意盈盈地走了出去了。
辞镜心中痛恨自己没有拦住这个瘟神,赶忙跟上去等他的吩咐。
“这位郎君尊姓大名?”
这问题本就唐突,但是宁钰忍形容俊美,衣着华贵,举止不凡,又是一副笑脸,自然不成问题。
王郎君虽不知这是何人,却不敢小觑,还礼,报了姓名。
“不知王郎君在此所为何事?”宁钰忍继续问。辞镜心想,这王郎君看起来也不是个鲁莽无礼的人,必不会轻易受挑拨,撩拨不起回答又没什么意思,这位祖宗也只能算了。
哪里想到,这位王郎君下一句便啊:“为了等罗公子。”
辞镜心中大呼天亡你也。
绣雁算来算去,也只有一个罗公子。
偏生羡王殿下还故意问:“哪个罗公子?”
王郎君笑:“郎君说笑了,你方才还从绣雁出来,怎么会不知道绣雁只有罗檐公子一个姓罗的人。”
宁钰忍没有答他,含笑关心道:“不知道你与罗檐是什么关系?”
王郎君道:“虽然他不认识我,但是对他一见钟情。”
辞镜:“……”
宁钰忍笑意盈盈。
说到这,那王郎君好奇:“不知道郎君和周班主是什么关系?”他见对方进出随意,只以为对方是周温汝的朋友之流。周温汝虽只是戏班的东家,然而郊游之广在淮右都是有名的,有个贵家子弟作朋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宁钰忍语调微顿,眼波流转,眸子了闪过一瞬恶劣的光芒,“我是阿檐的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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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