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檐再一次叹气,感叹流年不利。他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一出门就遇见这位贵人?
白露同未晞早就因为玩具叛变,跟在河清的屁股后面瞎闹,辞镜跟在三人后边,偶尔回头看一眼自家王爷是不是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罗檐和宁钰忍在队伍的最末尾。
青年看了眼牵着白露的少女,心中奇怪,他本以为跟着羡王出行的,大约不是朱颜就是灯诉,却不承想这二人谁也没来。这少女他却没有半点印象,也许是后来才入的羡王府……想到这儿,他不禁自嘲,自己在京中那时节,离今日已经过去数年,早该不同了。
半路杀出的羡王殿下好似浑然不觉同伴的忧愁是因他而起,笑眯眯地向对方打招呼:“罗兄别来无恙?”
罗檐:“……”
他本是为病散心,却成了六人行,罪魁祸首赫然在其列,还大大咧咧地说什么“别来无恙”,真是气人!
青年看着对方的笑,觉得无比刺眼,一时心情竟有些忿愤,他假笑道:“有劳殿……郎君担忧,某铭感五内,可实在不巧,某前几日才病了一场。”
羡王关心道:“好端端的,罗兄怎么会生病?如今可好些了?”
“托郎君的福,只是风寒,早已无恙。”
“那便好,”羡王殿下也不知听没听懂罗檐话中的刺,全然忘了几天前的事一样叮嘱道,“夜里凉,罗兄可别吹久了风。”又一抬手,接过辞镜递来的手炉,塞给青年:“当心着凉了。”
这下,罗檐无话可说。万幸他年少时的脾气都被这些年的经历磨平了,不再是心里不舒服就要逮着人闹的性子,他方才说那话不过是一时被激起,情绪的叶子片刻就被风从心湖上吹走,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平和地问:“郎君也是来游玩?”
宁钰忍深深看了他一眼:“自然。罗兄好像很奇怪?”
罗檐解释:“我以为比起我们这些俗人的喜好,郎君对去郊外湖畔赏月更有兴趣。”
羡王摩挲着扇柄,饶有趣味地问:“何以见得?”
青年:“郎君饱读诗书,读书人不是向来看不起这些俗物吗?”
宁钰忍哈哈大笑:“罗兄将我想得太迂腐了!我偏爱这人间烟火。”
是吗?罗檐暗中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从前好像从来没有听宁钰忍这样说过,可当时他喜欢什么呢?
搜索枯肠,缄藏的记忆驱不散表面的尘雾,打定主意要让罗檐当个哑巴,用事实告诉他,你记不清了。
前尘往事,他早就已经忘了。
潮湿的晚风步履辿辿,带着刻薄的温柔穿街过巷,枝叶腐烂的气息隐没在桂香下,漫过鼻尖。玉蟾还孤高地俯瞰着大地。
“好香啊。”有人感叹,声音消失在风中。
“我在涵陵从闻过这么浓的桂香。”
罗檐解释:“渚州气候湿润温暖,草木自然生长茂盛,只是人可要遭罪了。”
羡王:“怎么说?”
罗檐:“渚州雨多愁人,秋季尤甚。”
宁钰忍不以为意:“我道是什么,还有比涵陵冬日更难捱的么?”
罗檐闻言神秘一笑:“郎君且等等,过了仲秋,雨季就要来了,到时候再看看是不是真难捱吧。”
“既然罗兄说了,我倒要看看。”
一行人逛了好几个地方,路过西屏楼,白露和未晞闹着去听说书。
青年想起月桂的那只纸鹤,也有此意,歉意道:“不如郎君先行,我带白露和未晞进去……”
宁钰忍抬手打断对方:“同去,我也对那说书人很感兴趣。”
无法,只得依言照做。
西屏楼的说书先生小有名气,捧场的人接踵摩肩,座位不够,好半天才有人离开,许多人都站着。
几人进去时,说书人的故事快到结局,听众聚精会神,无人做声。说完结局,楼里的气氛有活跃开来,有人起身离开,河清眼睛利、动作快,抢到了一桌。
一行人座下,店小二从人群中挤过来,招呼道:“几位郎君娘子点些什么?”
宁钰忍看向罗檐,青年摇了摇头,见此,辞镜熟稔地开口:“要两壶茶,不拘是什么。一壶要很酽,放冷一些,另一壶同其他客人一样就好了,再上些瓜饼。”说完,她看向两个小孩。
白露想了想,脆生生道:“要一小碟咸酥饼。”说完,她邀功似的看向罗檐。
罗檐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多谢你。”
女孩儿扯扯他的衣袖,等到他俯下身子,自以为隐蔽地问:“‘很酽’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茶很浓很苦。”
白露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罗檐就笑,其他人也忍俊不禁。
白露:“这茶是给爹喝的吗?”她又好奇发问,“辞镜姐姐怎么知道我爹喜欢喝苦茶?”
辞镜:“诶?”
白露:“不过呢,我爹爱喝热热的东西。”
辞镜微微一笑:“罗公子同郎君的口味倒是像。”
罗檐转着杯子的手为不可查地一顿,看向宁钰忍,对方朝他一笑。正当时,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开始新故事,罗檐只好怀着满腹疑问转而听那说书人的故事。
他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习惯?
这想法在罗檐脑内转瞬即逝。
宁钰忍对青年纷繁的疑问毫无察觉,他正兴致勃勃地盯着那说书人。罗檐于是摒去杂念,听起了故事。
故事的开头无甚新意,说是一位男子同朋友在船上喝酒,碰见了一位貌美的歌女,无非又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罗檐有些兴致缺缺,宁钰忍喝着茶,神色没有变化,看不出喜恶。河清辞镜连带着两个小的到听得起劲,河清与辞镜是因为难得出来,气氛又很热闹;白露和未晞么,小孩子什么故事都爱听。
周围的人倒是聚精会神,听着男子与歌妓一见钟情后互相表白身份。说书人喝了口茶,开口说出的后续倒是出人意表,那歌女原是良家女,与男子青梅竹马定有婚约,可一夕变故,歌女父亲遭人陷害,一家人遭贬,歌女也沦落到烟花之地。
罗檐静静地听着,没什么表情,手上帮白露剥栗子。只是,兴许走了会儿神,手滑,没剥开栗子壳,反倒指腹让翘起的褐壳划了一道,指甲也在栗子壳上留下一道明显的划痕,手里的栗子壳和果肉撒了一地。
茶水乌汪汪地团在杯中,映出羡王那双幽暗难明的眼睛。羡王将杯中最后一口残茶饮尽,他好像味觉全失,舌尖在齿间滚过一趟,丝毫不觉得那茶又冷又涩。
河清和两个小孩没有觉察到两个大人间难以言说的气氛。辞镜倒是往这边看了一眼,她感到不对劲却又不明所以。
他们这边暗潮涌动,其他人确实专心致志。
男子与歌女发现对方竟是故人,更是惊喜难耐,接着就是两人一番山盟海誓。不久,男子娶歌女为妻,发誓为对方洗清冤屈。
讲到这,说书人停了下来,听众以为接下来必然是夫妇二人洗刷冤屈,最后飞黄腾达,恩爱不离,只是不知两人中途还要经历什么变故。于是,西屏楼里热烈地讨论开。
宁钰忍和罗檐冷眼旁观。
“罗兄认为,那男子能为妻子洗刷冤屈吗?”也许是久坐有些无聊,宁钰忍开口问。
罗檐慢腾腾地剥着栗子,嘴上敷衍:“大概是能的吧。”
羡王笑意盈盈地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罗兄还是专心些吧。”
罗檐再怎么瘦,骨架也是个男人的骨架,故手腕没有宁钰忍想的那么纤细,但确实单薄,大概是因为入了秋,覆盖在骨肉上的肌肤十分干燥细滑,只是手掌上许多厚茧。之前宁钰忍将手炉塞给他时,青年的手还冷得像晚风,这会儿进了楼,抱着手炉捂了会儿,总算有了些暖意。
青年叹了一口气,将黄澄澄的栗子肉随手仍进小碟里,抽了抽手,没动,便放任对方握着,他认真盯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情绪有些复杂:“我认为很难。”
宁钰忍握着罗檐的手腕,漫不经心地摩挲指腹下的皮肤:“怎么说。”
“仇家得势,人情冷暖,上意难为。”青年垂下眼睫,有如蝶翼,在白皙的下眼睑打下一层阴影,“郎君请听。”
羡王看不出在想什么,只从唇边逸出一声“嗯”,便继续转向说书人,只是手却没有放开,好似把玩珍玩一般。
罗檐一只手不能动弹,剥不了栗子,白露只能自己用牙咬。她朝毫无自觉看向说书人的羡王殿下做了个鬼脸,叼着被自己咬得只剩下小半个栗子,拿了一块咸酥饼给自己爹吃,还和罗檐咬耳朵:“不给他吃!”罗檐对自家小姑娘有此真知灼见颇为赞赏。
河清和未晞哥俩只盯着说书先生看,眼里容不下其他,还是辞镜发现自家王爷又作妖,连忙把桂花糕和绿豆酥推到白露面前,这才把小姑娘哄了高兴。
白露吃了两块便停下了:“留给你们吃。”
辞镜:“大家都听故事呢,哪有功夫,我也不想吃,白露吃吧。”
白露望了一圈,发现确实如此,她偷偷摸摸瞟了眼刚被自己说坏话的羡王,有些不情愿地小声问:“只有他一个人没吃东西呢,留给他?”
方才听说书先生讲书,几个人多少都吃了点东西,就连罗檐也吃了半块酥饼,只有宁钰忍一人什么都没吃,只喝了茶。
辞镜伺候宁钰忍多年,对羡王那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是了解一二,她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端庄道:“郎君晚上不吃东西。”
“哦。”白露虽然奇怪这人为什么晚上不吃东西,但也乐得把剩下的糕点吃了,便没有再问,鼓起腮帮辛勤地消灭糕点。
说书先生休息够了,惊堂木一拍,又继续了那个故事,宁钰忍便假装没听到自家小孩和别人家小孩的嘀嘀咕咕。
后面剧情果如罗檐所言,男子与歌女四处奔走,愿意帮他们的却没有几个,人情冷暖全都一一尝遍。
羡王微微皱眉,罗檐趁他此刻心神摇荡将手腕一抽,挣脱桎梏,逃离对方的魔掌。
宁钰忍手指一握,握了个空,才想起方才本就是他忘了松开,抓着人家手不放,便抬眼对罗檐一笑。
这一笑颇让人心神摇曳,奈何罗檐岿然不动,越过宁钰忍,径直看向说书的高台。
羡王对此不以为意。
那故事还在继续。
本以为夫妻二人经此波折能够感动他人,最终集得证据让仇人受到惩罚,哪里晓得,一日男子出门找寻证人,努力多日,却无功而返。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路强盗四处洗劫,正好碰上男子,万幸男子被人搭救保下性命,于是又是一番波折。等男子终于回到家乡,却发现,家乡人为了躲避战乱而纷纷逃难,留下的人都已被杀死,夫妻两人又分隔两地,一家人不能团圆。
听到这儿,西屏楼里早已议论纷纷,有些多情心软的听客早已抹起了眼泪。
“这话本子倒是新,不知后来如何。”不远处有人说。
那客人声如金石碰撞,引得罗檐看了眼,是个富贵郎君。他对罗檐一笑,有玉石之感,罗檐收回目光,心下分明觉得此人面熟。
“他们能打败坏人吗?”白露扑在罗檐怀里,有些天真地问。
青年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宁钰忍支着下颚,不知看了这边多久,西屏楼灯火通明,这张脸在灯火下化作妖魔,让罗檐心惊动魄。
那厢,说书先生正说到结局,夫妻二人重逢后,看破世情,最终双双遁入空门。
宁钰忍听了这结局,微笑:“什么看破红尘,说不管俗世,冤屈和烦恼便没了么?等到多年后又徒生悔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偏生世人最爱如此。”他的眼里没有笑意。
罗檐:“自欺欺人有自欺欺人的好处,自欺欺人都不能的才最可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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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屏楼内温暖如春,可西屏楼外却夜凉如水。
秋风一吹,就将罗檐方才在楼内好不容易的一点温热轻易吹散,桂花香像是一面网,把他这只误入的小虫牢牢网住了。满城都是桂花香,人人花香满襟。
一行人走出西屏楼时,已然夜深,街上仍旧有许多人在拜月娘。西屏楼前就设了一方贡桌,盘子里的贡品多是些瓜果和糕点,堆得有半人高。人来人往,常有人取香拜月。罗檐几人也拜了一通。
白露一手拿着一只鱼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远处还有许多人在猜灯谜,再过许久,等烧完了塔,人群才会散去。
罗檐听了那话本,心里头一团乱麻,想去四处走走散散心,又低头看了眼睡眼惺忪的白露与未晞,一时犯难。
辞镜打量罗檐的神色,心下有了计较,会逢河清赶了车来,她思忖着羡王的意思,便走上前,温言:“要是罗公子不介意,我们把白露好未晞送回去。”
罗檐忙拒道:“这怎么好……”
辞镜:“公子不是还有事么?耽误了可不好。再说,家里平日冷清,郎君又难得出来,今日佳节,正想多走走,送两个孩子回去,也让他们陪郎君说说话。”
难得出来……难道你们家郎君是什么大姑娘?
罗檐心知这不过是托辞。白露和未晞都睡着了,还能陪着说什么话?
他倒不是担心宁钰忍对白露两人做什么,堂堂九珠亲王还不至于难为两个孩子,也不是心中有什么难过去的坎不愿受对方的帮助,他是怕这一送之后的麻烦和纠缠。
“恐怕太麻烦郎君了。”
辞镜又笑:“公子太客气了,公子和郎君既是友人,这点小事算什么?还是公子信不过我家郎君?”
我何时与你家郎君成的友人?罗檐心中冷笑。只是,话说到这份上,再推拒,就显得不识好歹,罗檐只好道:“恭敬不如从命,有劳。”
罗檐护着未晞和白露上马车,叮嘱道:“我还有事,让辞镜娘子送你和未晞回去,在马车上不要闹,不要给郎君添麻烦。”
未晞和白露恹恹地点头,白露抱了他一下,才在辞镜的看顾下进了马车。
白露摇摇晃晃地被辞镜引到塌上,环视四周,看着车顶上镶着的夜明珠,懵懂道:“这是什么神仙姐姐住的地方?”未晞也看呆了,跟着点头。
辞镜捂着偷笑:“好白露,睡吧,到了姐姐叫你。”说着,给两个小孩盖上了一层薄缎褥。
河清看着罗檐离开的方向,微微一抬手。过了一会儿,他正要甩开缰绳,却听得马车里的人叫他。河清回头一看,羡王不知何时撩开了车帘,从车窗望着罗檐逐渐远去的背影,车帘的影子笼罩着他的脸,让他脸上神色显得晦暗不明。
宁钰忍忽然开口:“你觉得……像不像?”
河清一怔:“您是说形貌还是……”
宁钰忍:“你觉得呢?”
河清回忆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我觉得都不像。”
宁钰忍又想起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醒得过分,有如霜降过后的第一捧秋水:“我倒是觉得眉眼很相似,”那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帘内,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可片刻,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踌躇着摇头,呢喃道,“不,也许一点不像……”
车帘垂坠下来,遮住晚风与明月。
远处高楼,有歌女倚窗而歌——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