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里没有几人作息寻常,大多昼伏夜出,尤其碰上客多时,锣鼓丝竹要一直敲到半夜,白天则一睡睡到晌午才起来,连带着罗檐他们这些做台下事的也跟着日夜颠倒。
账房是李老负责,罗檐跟着打下手。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昨日忙到半夜,却还剩下不少活计。昨晚,罗檐回来时,前头还没唱完。等到仲秋过去,账目恐怕更多。
他看过白露和未晞后,直奔账房,一直忙到前台的戏歇了才休息。还没睡几个时辰,就被来找白露的未晞吵醒了。
未晞和白露是戏班里作息难得正常的,一大早就起来。他们两个昨晚被羡王送回来时,已经睡着了,如今正神采奕奕,脑袋凑在一起,叽咕昨日玩乐以及羡王的马车。罗檐困得睁不开眼,给了几文钱他们去外面吃早饭,又把下午分发礼物和讲述见闻的任务交给了他们,就把两个烦人精赶了出去。
一直睡到巳时,日上三竿,罗檐才爬起来理账,戏班还没多少人起来。
齐宣就属于这没多少的人。
他第一只脚还没跨过门槛,罗檐便道:“我忙着呢,没空招呼你。”
“放心吧,不会打扰你的。”齐宣嬉皮笑脸,半点看不出一直忙到秋阳初升才睡下的疲惫,他好像永远如此精神,这实在让罗檐费解。
“我本来想叫金熠一起来,可惜他不愿。”齐宣半点不把自己当客人,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边抱怨边给自己倒茶。
“金熠忙了一宿,你当谁都同你一般是个闲人么?”罗檐同齐宣说话毫不客气,他说话时手中不停,翻过一页,“您有何贵干,快些说。”
齐宣咂舌:“啧,真受不了,我就说你脾气不好,少爷脾气。我是来看看我上次的安慰有没有效果。”
罗檐敷衍:“托您的福,好得很。”
齐宣自得地挑挑眉,片刻,他又开口:“还要再开导开导吗?”
罗檐笔尖一顿,复又起笔,言语间不觉带了些挖苦:“齐郎君好广的耳目,我不过昨夜才见了他一面,你人不在,消息倒收得够快。”
齐宣昨日也一直唱到深夜,分身乏术,这消息自然是别人告诉他的。至于何时知道,何时告知,怎样告知,这些就不是旁人能知道的了。
两人相识多年,彼此间挑刺不知多少,齐宣对这话早已不会放在心上,随口道:“又不是我想。”
罗檐:“这也要上报?”
齐宣:“当然,这才几天?就见了两次。更何况,本来就全都要记清楚。”
罗檐:“你自去报去,来我这儿讨什么嫌。”
齐宣脸皮厚,这厮大言不惭:“我这是关心兄弟。”还不等罗檐开口,又说,“贤兄,好哥哥,顺便帮我问问段娘子,最近城中年轻娘子间又兴些什么。”
青年停下笔来,算算日子,了然地瞥了眼齐宣:“为了生辰的事罢?”
“自然。”齐宣道,“知我者,罗兄。”
“我跟你说过吧,”听了这话,罗檐蹙眉,他语气不觉带了点训斥,“你若是心中也有人家,就趁早定下,别忽冷忽热的。她现在不过二八,你看她年纪小,可再过几年呢?谁有年岁陪你虚耗?”他与齐宣确实有些不对付,可这么多年下来,也勉强称得上朋友,想起这堆混账事,难免忍不住上火。
“我知道。”齐宣神色冷淡,方才的嬉笑全都敛藏,脸上干干净净,“你别管。”
罗檐见他这般作态,干脆放任自流。说了这么多次,他也厌烦了。
每次说起此事,两人都要起些口角,但齐宣晓得他一定会帮自己问,也不在乎这点摩擦。
齐宣来去如风,悄无声息。罗檐再抬起头,人已经消失了,只余案上茶水,白雾森森。
——
秋日的天变幻无常,早上还旭日高照,青空高邈无云,转眼就铅云密布,湿意沉沉,冷风刮得人直哆嗦。
在街上嬉戏的小童们瞧见了这可怖的乌云,连忙口中叫唤着“下雨啦”“下雨啦”,四散开来,往自家方向奔逃,跑得比带来雨讯的秋风还快。
白露抓着变天前最后一刻回了来。
天边乍亮,紧接着一声巨响,雷神的怒火响彻天际,还未收歇,九天就裂开一个口子,滂沱大雨迫不及待地淹没人间。
“狂风骤雨,天地一怒。真是骇人。”门外飘来幽幽一叹。
罗檐抬头,惊喜道:“舅舅!”
周温汝将伞靠在门外的檐廊上,揶揄地朝罗檐眨了眨右眼:“唔,是我。”
白露听到讲话声,从内屋跑了出来:“舅爷爷!”
周温汝抱了抱白露,蹲下来同她说话,白露就把昨天晚上玩过吃过的和在羡王马车上看到的东西又颠三倒四地讲了一遍,反正她再怎么瞎说周温汝都会听,还不会像罗檐那样纠她的错。
想到这儿,小丫头得意地看了罗檐一眼。
青年无奈,也没管她,直接问周温汝:“您不是今日启程去宁州府吗?怎么现在还在这儿?”
周温汝:“我刚到码头,便听人说璩苏下大雨,就回头了。”
淮右与璩苏都水系纵横,河水四通八达,两省之间又连着运河,水路比陆路更广阔便捷,两地来往大多也走水路。只是水路有好处,也有劣势,若是老天爷不肯赏脸,陆路还能顶着风雨赶路,船只却是一个不小心就被风雨吞没。
可偏偏两地都多雨。
罗檐:“风浪太大?”
班主摇了摇头:“倒也不单这个问题。璩苏这雨仲秋节前便早在下,很大,这么多天了,也不闻停过,只怕不安生。”
罗檐一愣,这茬却是他没想到的,思忖片刻也觉有理:“对,还是等那边雨停再启程。”省得路上出什么事。
白露手脚并用讲昨晚的奇遇,她正给自己舅爷描述车里那会发光的珠子的色泽,也是得益于罗檐平日对她课业的狠抓,此时她竟然有好几个词可以用,甚至还想到了一句诗。
周温汝慈爱地听着,乘白露苦思冥想之际,走到罗檐身旁,低声询问:“你昨晚遇到……殿下了?”
“是。”
舅舅拍拍自己外甥的肩。
罗檐笑:“您放心吧。”
周温汝又问:“小齐来找过你了?”他虽然是在问,语气却很肯定。
“他消息快得很,一起来就来打探了。”罗檐嘲弄道。
“他也是职责所在,不来不行,”周温汝安慰他,“我去说说他,你别放在心上。”
罗檐:“算了,舅舅,都这么多年了,我自然知道,您别瞎操心了。”
“好好,我不管,省得讨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嫌。”周温汝无奈道,正要走,却又记起些什么,说,“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先生这几日很忙,若是找他,得过些时日,实在有急事,就同夫人讲。”
罗檐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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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雨好似永无止境,天空暗沉沉的,日月被蒙上了眼,不再眷顾大地上的苍生。
一豆烛焰在秋风中萧瑟,摇曳的光影晃花了青年的眼,他算好最后一个数,搁下笔,坐了下来。白露早已练好字回房午歇了,堂室内只有他绵长的呼吸,罗檐揉了揉眼睛,略显疲态。
天色还是如原来般无情,雨又大起来,吞没屋外的景象。
——
他眨了眨眼,对四周的环境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异样,却又怎样都无法说出哪里让他奇怪。
金乌西坠,残晖脉脉,柔情的粉墙也露出一抹羞赧的神色。
细长白皙的手指落在白墙的竹影上,他看着这双手,青春的柔软的少年的手,没有被时间和际遇磨砺出厚茧和硬痕,让人恍如隔世。
周围静悄悄的,整个世界好像死了一样,一声虫鸣也无。这让他模糊的思绪也恐惧起来,步伐散乱,毫无目的。
太阳已经沉入远处群山之间,只有残光在云间苟延残喘,晚霞一寸一寸被蚕食,他的头脑冷静下来,记忆渐清晰。
他从丞相府匆匆赶到新封的羡郡王落成不久的府邸上,为的是羡王同樊十郎前不久的争吵。
夜幕降临,暑气还未消散,整座院落随着他记忆的清晰而苏醒过来。先是花香虫鸣,倦鸟归巢,接着,廊上的灯依次由近向远亮起,珠子灯流光溢彩,远远开始有了人声,这庞大的府宅活了起来。
不远处有个少女提着仕女绢灯快步向着边走了过来,后边跟着一蹦一跳的小童。
“河清,好好走路!”少女朝那过分活泼的小童轻叱,不过语气里没有什么斥责,反倒有一点对小孩的怜爱。那少女梳了个双髻,不过二八,柳眉丹唇,眉间描着花钿,模样秀美婉约,自有一番少年人的青春动人。
“三郎快来,殿下等着呐。”少女挽起他的胳膊就往前走。她和小童一左一右,这动作若是高大威猛的人做来必定像两尊骇人的门神,可偏生一个是妙龄少女,一个是稚气的小孩,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爱。
他却笑不出来,只觉得好像有无数话要说,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叫她的名字:“灯诉。”
灯诉疑惑:“三郎君今儿好生奇怪,怎么这副模样?”她美目生辉,透出一点儿促狭来,“是不是想灯诉了?嗳,可千万别让我们殿下听到,只怕他会呷醋哩,小气得很啊他。”
罗泽初笑骂:“你这丫头,怎么还这么不正经!”
灯诉笑嘻嘻:“跟我们郎君学的!”说罢,她也不等他说话,便挤眉弄眼地学了起来,“好阿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教我如何不断肠?”
河清在一旁瞎帮腔:“断肠、断肠……”
罗泽初虚空朝她点了点:“好啊,编排我?我今日就是来找你们殿下算账的,再搭上一个你。”
灯诉讨饶:“罗三郎君饶命,殿下还等着呢。”
——
一行人来到庭院,羡王正坐在蔷薇架前独自饮酒。
蔷薇攀满了架子,灼灼淌到青石砖上,有如一团暗火。羡王殿下一人坐在园中,显得有些清寂。尊贵的皇子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捻着瓷瓶,看向来人,眼角微红,眉眼间沾染几分春色,如同志怪里惑人的妖物:“阿初。”
罗泽初没应声,沉默地走到他跟前,扫了眼桌上的好几个空瓶和瓷盘里只剩下几颗的葡萄,神色有些无奈。
羡王神色清明,暗中瞥了廊子上一眼,满意地发现灯诉早已拉着搞不清楚状况的河清溜了,庭院里只剩下二人:“喝不喝?”少年问。
罗泽初拂开对方的手:“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宁钰忍按着罗泽初坐下,满襟的酒香浸透了夏夜,声音也醇如晚风:“你先坐下嘛。”两个少年人紧贴着坐在一起。
他看见蔷薇架上的艳色似乎涌动起来。
“我问你,”罗泽初拒绝了已经贴上唇边的酒杯,“无缘无故,你做什么要找樊十的不舒服?”
“你一来就提他。”羡王答非所问,捉过罗泽初的手腕,说这话时笑意盈盈,却让人分明听出一点委屈。
罗泽初铁石心肠,并不上当:“你不要同我耍这些把戏。”
宁钰忍面色立即一变,方才的神情一扫而空,又换了一副表情。羡王能屈能伸,再开口,话语里没有半点委屈的影子,只显出一副低头认错的模样来哄慰罗泽初:“好阿初,你说的对,是我的错,”说到这,羡王一顿,眼珠微动,“我送你个好东西,好不好?”话音未落,就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
罗泽初:“好,让本郎君瞧瞧你又拿什么唬人。”
宁钰忍笑:“什么唬人?这是宫里头的,我今儿一早得的。”
罗泽初乜了小盒子一眼:“宫里的有什么稀罕?”
羡王不以为忤,没脾气地解释:“是个小章……父皇专门请姜曦刻的,只这一枚。我在容贵妃和容王前到,才落到我手。”说到这,宁钰忍脸上漏出些微嘲讽,片刻,平静了情绪,对罗檐道:“人虽难说,这东西却是好东西。”
少年拿起小章,看不出情绪,却没有将手抽出来,罗泽初意有所指:“既然如此,就不必为那些无用的东西垂头丧气。”
宁钰忍的眉眼因这话而愉悦地弯起。
蔷薇丛在暗色中燃起静谧的火,酒香缠绕着两个少年,少年们被酒迷醉,无知无觉,只有他瞧见了。
夏夜的热风一吹,酒香弥漫了整个屋子,酒香夹着葡萄的甜送入罗泽初的鼻尖。
樊十今日傍晚时的神色与话语涌上心头,少年又烦恼起来,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皇子:“你怎么老是去找樊十和子春麻烦?特别是人家樊十?”
“一点小事。”羡王尽量轻描淡写,可少年人青涩的眼角仍泄出一分心口不一。
火焰从架子上流下来,向前蚕食,他冷冷地看着。
罗泽初支着下颚瞧这人:“樊十把事情都同我说了。”
宁钰忍:“他的嘴是漏斗么,什么都往外掉?”
火舌渐渐舔上少年郎的衣角,蔷薇娇嫩的花瓣在火流中徜徉。
罗泽初慢慢笑起来:“你为什么不来问我?你要问什么,直接与我说便是,我都告诉你,何必折腾别人?”
闻言,宁钰忍却只是握紧了心上人的手,深深地望着他,沉默着露出笑容。那笑容浑不似一个少年该有的,只让人想起弥漫着花香的夜,不说对错的,未知神秘地蛰伏在敷衍又真实的甜蜜下。
殷红的火终于吞食了这副旧卷,他看着陈年的影像点点飞散。当初,他的神情是这样的吗?时隔经年,这个念头这才姗姗来迟地占据他的心头。
他头一次察觉到蔷薇丛下蠢蠢欲动的火焰。
不知多久,火终于熄灭了,一片焦土。
只是那天分外黑,连四周都隐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似乎刚才还有一人在此,可他却记不起名字。
他不知方向地往前走,经过回首时被暮色笼罩的府宅以及那些无比熟悉的人们,经过脸色苍白的友人,经过奄奄一息的少妇,经过青春艳丽的少女……
一直到野火又重新燃起,黑暗都湮灭。
——
罗檐睁开眼。
他抬手遮住自己的眼。
天色昏暗,雨还在下。
无声的空旷中,清亮的水迹在两颊上显现出来。
——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