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的店内挤挤挨挨地摆着各色布料,琳琅满目,井然有序,一切都刚好合适。
婉拒了热情上前招呼的伙计,罗檐捡了个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慢慢挑选。
这铺子门面不大,其貌不扬地挤在街上的一众店铺间,缝有店名的方旗在冷风中飞扬。
罗檐本是打算去东城门。都望见了城门上的守卫,却又记起周温汝的叮嘱,罗檐心有不甘地在城门附近的布告处徘徊了一会儿,听了满耳朵的守备、知州之流的八卦,悻悻打道回府。路过这布庄,上回齐宣的请托又在耳边响起,青年又想着气候渐寒,不如给白露未晞添件新衣,前不久周温汝又小病了一场,更不能着凉,再加上段矜衣……转瞬间,纷繁的思绪还没来得及落下,罗檐便抬脚拐进店里。
他边踱步边端详布料花色,又问了店中伙计几句,在伙计分不清楚真假的滔滔不绝中,暗暗记下自己满意的几样。
兴许是天冷后客人少了许多,伙计们见到客人都十分健谈热络。
伙计们七嘴八舌地吹嘘自家的货品,柜台后的帘子被人掀开,是铺子的掌柜,紧接着两人携手曼步而出,后头跟着几个随从模样的人。
那厢动静有些大,将店内许多人的目光吸引过去。罗檐也朝那个方向瞥了眼,见是两个年轻妇人,不敢多看,淡淡地收回目光,继续和伙计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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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含珠才查了账。
这铺子于她虽只是个消遣,但月有盈余,能赚几个闲钱,她自然心情不错,面上带出几分笑意,柔和了略显凌厉的吊梢眉,对掌柜说话也和蔼起来:“梁华,往日人家说你研桑心计,有陶朱之才,如今一看,果然不错。今日父亲让阿骥来看我,听闻我与阿愿、暇安开了间铺子,正好问起,你往日之勤谨我也看在眼里,回头说与父亲,他也可安心。”
梁华听了这话,心中激动,嘴上心上愈发恭敬了:“娘子抬爱,某自当兢兢业业,不敢懈怠敷衍二位娘子。”
与衣着鲜丽的梁含珠不同,荣愿衣着素净,气质沉静,虽不张扬,却毫不输场,只是她不似好友这般张扬朗朗,不动声色将整个店铺收入眼底,至于她心中评价是好是坏,却丝毫不显。
梁华虽然问心无愧,但还是被她看得有些忐忑。
“阿愿慧眼如炬,可是看出些什么了?”梁含珠看出梁华的不自在,心中暗笑,也知道这位掌柜确实勤恳,便开口替这可怜的掌柜解围。
见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荣愿开口:“我一个外行人,哪里看出什么?梁掌柜做事,自然是妥帖的,我哪有不放心的?”
贵家妇多长于钟鸣鼎食或诗书礼乐之家,识文断字不在话下,又多有闲暇,手中又不缺钱财,加之淮苏经贸繁荣,钦南一带世家妇女经商置铺之举风行,尤其是已出嫁的妇人,手中多少有几家铺子。
梁含珠出嫁后,上有姑翁,夫君是嫡出的三子,前头却有两个亲哥哥,俱已成婚。家中大事,先问过两位高堂,再问过大哥大嫂,接着是二郎君和二夫人帮衬打理,哪里还有别人插手的余地?这老三夫妻二人只需得吃喝玩乐、问家中要钱,梁含珠那夫君好歹还能考个功名捐个官;梁含珠却早嫁了人,科举是考不成了,镇日里无事可干,只得并着几个关系好的妯娌姐妹拿钱扔进铺子里打发时间。
这家布庄便是她和其他两位友人一同置理的,荣愿便是另外两位东家之一,也是最常来店里的。
见这尊大佛也觉得自己干得不错,梁华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口中忙道:“全赖邱夫人指点。”
几人聊了两三句店里的事,话题又转到私事上。梁含珠挑挑眉道:“你家那个也真是,几日不回家,要不是知道他的为人,只怕还以为他偷偷养了个外室呢。前日暇安才同我讲呢,得亏是他,要是换了她郎君,不紧盯着,只怕过几日得再抬一门进来。”
“他也只忙过这几日罢了,今日我去衙门瞧他,他还抱怨没时间写话本了。”荣愿只提了寥寥几句,又说了些安慰不在场友人的话,就把话题转开了,“不过公家这事,来得实在突然了些。”
梁华让店里的伙计呈上新到的好料子和几幅画着京中最时兴的衣裳款式的画,给二位夫人。梁含珠随意扯开来看,听到荣愿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本来漫不经心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含笑地扫了眼周围,见近旁无人,才低声道:“听说,那位京城来的贵人,突然要查什么东西。”
荣愿打量完了画图的样式,合起来放到一边的托盘上,顺口问:“查什么?”
“哪里晓得。”梁含珠勾起一抹冷笑,“搅得人不安生,你以为父亲叫阿骥来看我是为的什么?”
荣愿指尖摩挲着画纸,杏眼内飞快划过一缕暗芒,语气不变,还是柔柔的:“你且安心,他们粮运文书的怎么也牵扯不到令尊和令家。”
“谁说得定?”梁含珠虽然嘴上这样说,却面色稍霁,她看着看着,凑过来同荣愿耳语,“偏生他们京里的人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咱们这些下边的,只能受着。”
她性子大胆好强,从小锦衣玉食,夫婿也是渚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私下抱怨起来毫无顾忌,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说,荣愿专心看画,只作不闻,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同梁华站在不远处的婢女上前来,低低提醒梁含珠:“娘子,客人快到了,咱们该回去了,别忘了老夫人的嘱咐。”
“知道了。”梁含珠随口敷衍,她翻了翻,瞬间没了兴致。
荣愿:“家里有客人?”
“嗯,”梁含珠,“我那好郎君不是有个姐姐,早年嫁进了林家。前不久她那郎君得了什么稀奇的好药材,特意来孝敬岳父母,两人带着几个林家的年轻小辈,今日便来。”她又补了一句:“正巧家里有几个正值豆蔻的姑娘,该谈婚论嫁了。”
林家与梁含珠的夫家向来亲厚,所谓“孝敬岳父母”,也不过是找个借口当红娘,让两家亲上加亲罢了。
梁含珠对林家毫无芥蒂,两家关系紧密她也能有好处,只是——“来了客人本就人多事琐,又不让我管事,还巴巴地叫我回去,看得我眼花心烦,有这儿功夫我还不如回娘家看看呢。真是闲得慌。”
“行了,快回去吧。”荣愿晓得她这儿性子,最后也还是要回去的,哪里会被她这些半真半假的抱怨骗过去。
两人带着随侍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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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檐让伙计帮着裁了好几尺布,花色都比照着原先段矜衣等人的叮嘱。布料多了也不好拿,只能用臂夹着或抱着走,样子实在有辱斯文,然而,孔方兄如今与罗檐不甚亲厚,他只能事事亲力亲为。
索性路也不远。
秋风荡荡穿街走巷,霜林染透,南渡于此的飞雁在天际漫游。寒意漫漶,骨头都透出些冷意,青年虽然穿得厚实,风仍然丝丝缕缕地扣入衣裳的缝隙。
罗檐压了压领口,冰冷的指尖压在裸露的脖颈上,他不禁蹙起眉头。就像滴入一滴水,那些平静的记忆漾开阵阵波纹。
“阿初。”大雪纷飞中,少年郎急急地把伞塞进他的手里,解下身上的毛氅给他披上。北国的冬季那样冷,却浇不灭少年炙热的心,少年摸摸他的脸:“这样冷的天,怎么还不会穿衣服?”
罗檐眨眨眼,往昔烟消云散,面前还是冷清清的渚州长街,只伶仃几个人,像是被老天随手撒的一把棋子。
淮右的秋冬和涵陵并不相同,直要将人的一把骨头冻透,也并没有谁来握他的手。
物是人非,事事休。
路边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翩跹而下,想起白露的念叨,罗檐快步朝前面的面点铺走去。
墙根下还有个乞丐,如被遗忘的落叶般蜷缩在角落,一眼见底的破碗昭示着他今天可怜的收成。
罗檐塞了他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钱袋里还有几个铜板和一点碎银,他就顺手扔进那个的破碗里,这才走开。
他已经亲手抛弃了那些前尘往事,就不可再犹豫,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可北风不打算放过他,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那天羡王的醉语似乎在风中飘摇,细碎地在罗檐耳边呼啸而过——
“很重要。”
“他恐怕是我这辈子最了解也最重要的人之一了。”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罗檐口中喃喃,当日宁钰忍的这句话,此时说来竟像是一句嘲讽,也不知是在讥讽谁。
他心绪乱糟糟的,各种想法挤攘着,一块叫嚣着要罗檐放它们出来,最后,是宁钰忍那双神情幽微难明的眼眸,乌玉一样。他心上似是压了一块石头。
所幸,熟悉的院落就在眼前。
罗檐远远望见,戏班门口有个孩子,大白鹅似的,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是未晞。
未晞也瞧见了从不远处走来的罗檐,眼睛一亮,立马奔了过来,临了停不住,眼见着要撞伤人。罗檐忙扶住他,语气严肃了些:“跑什么,也不怕摔着。”
罗檐平日讲话就十分温蔼,此时虽带了些责备,可比起月桂来,简直是毛毛雨,对未晞毫无威力。久经阿姊风暴洗礼的未晞根本没把他的责备放在心上,毫不害怕,身子还没站稳就迫不及待开口嚷嚷:“罗哥哥,我姐让我来等你!大哥来了,在班主那里坐着呢。”
未晞叫他哥,月桂叫他叔,这姐弟俩的辈分,真是乱到不知哪里去了。被未晞拉着往门里走,罗檐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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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