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漆黑,他像是被封闭了五感。慢慢的,人声涌了进来,却在不远处齐齐止步,让他无法听清,也无法分辨。纯粹的黑暗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盲人,盲人摸象起码还能碰到象,他伸出手去,却只有虚无。
他停了下来,侧耳去听不远处的声音,那些声音大多稚嫩,带着少年人的朝气。他小心地挪步,再一次抬起手,循着声音的源头移动。
他没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好像他知道一切的答案,就如同每天用早膳那样稀松平常。他耐心地摸索着。
突然,指尖碰到了一点温热,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是什么,左手就被东西抓住。他的指尖动了动,凭借着感触,他发现,那是另一只手。他被力量一扯,在黑暗中踉跄了几步,那只无名的手扯着他向前。忽地,好像什么禁忌被打破了一般,四周那些止步不前的声音纷纷向他奔涌而来,黑暗里也出现了一丝亮光,那光随着无名之手的牵引,光芒大盛,直刺得人睁不开眼。他的视野里尽是雪白。
“阿初,阿初。”
谁?
他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少年。
“归越。”他脱口而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归越一身月白,少年的眼睛温润如墨玉,他拉着阿初紧挨自己坐下来。
他们在学堂里。学堂里都是十二岁以上的少年,男孩儿女孩儿,锦衣华服,一人一案,混坐在一起,屋子中间空出一条极宽的路,出身高贵的少年们依着这条“楚河汉界”分成两拨。
他的目光越过曈曈人影,瞧见了为首的二人,嘴中说:“没事。”紧挨着身边的人,指尖绞起对方月白色的下摆的一角,他的心顿时安定下来,落到实处。
窗上的流云百蝠在光影里将要活起来似的,夫子站在圣人像前讲课,底下的学生都一副专心致志听从训导的模样,可他瞧见纪二偷偷朝他和归越挤眉弄眼,归越也朝纪二暗中打了个手势,他微微弯起一点唇角。学馆里的夫子除了先生的身份,还有前朝的官爵加身,身着蟒袍,所有的人和事便不免抹上一层权力的色彩,阴私阳谋,暗流涌动,都是朝堂在此缩影。
从这里看去,只瞧得太子的背影和二皇子肆意的眉眼,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人想起宣德殿上的威严天子。然而,诸皇子已可称得上青年才俊,皇帝却仍年富力强、积威甚重,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君心难测,却由不得不揣测,备遭冷落的嫡出太子和颇受宠爱的二皇子,君意高悬,在两人头顶举棋不定,朝堂上的狼群嗅着权力的气息蜂拥争食,两人又挂出诱饵以期招徕更多。要保住自己,只能杀掉别人。帝王的保存之心,不过是对愈发激烈厮杀的放纵。
他侧过头,看身边的归越。归越那张素日笑眯眯的脸上褪尽了神情,空洞得如同新开封的白纸,一双窅目浸出画中水墨深山的深邃。他难以揣测他在想什么,也不敢揣测。这一刻,他终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归越与太子、长公主亲密的血缘,如同二皇子,如同龙椅上的帝王,对权力的掌控欲始终镌在他们的骨子里,血液的冲刷只会让它更加深入骨髓。
然而,归越只侧过头对他笑笑。
看着那张初露风华的脸,他战栗起来。
下一刻,黑暗突然蛮横地将他吞噬。在最后一丝光亮被遮掩住时,他眼帘里还残留着归越勾起的唇角。
他伸手一抓,一片虚无。
慌乱攥住了他,他脚下的地面忽的消失,坠落深渊。
罗檐睁开了眼。
恰好一阵闪电照亮天空,烛台上,被人点亮的烛火跳动了两下,灯火如豆,照亮了这供他栖存的方寸之地,给死水潭带来了微末活气,不至于全都被夜色蚕食。
青年等着梦境的阴影从自己身上起身离开,他的眸子古井无波,只直直地盯着头顶上瑞鹤,数一数有多少只鹤;消遣了些许时间,他转了转脖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被子,四处打量,目光触及到桌子上的木食盒,含着双泉的眼眸动了动,古井泛起层层涟漪,罗檐的面上添了几分暖意,他终于活了起来。
木门轻轻旋开,段矜衣跨入门内,她往病床上望,正巧对上了罗檐清亮的双眼,秀美的脸上便露出一点温软的笑:“阿檐,醒了。”
罗檐开口应声,喉咙却扯出干涩的嘶哑,像是张一发声便被撕烂的薄纸,嘴里火烧火燎,昏昏沉沉的闷热彻底席卷了他,他茫然无知,直到手指触到前额,一片滚烫,紧接着,他又像猛地被丢到冬天一样,打了个哆嗦。罗檐懵懂地看着段矜衣端碗走近,雾气像她身上的衣服般柔软,软化了段矜衣那双素日带点凌厉的眼睛。她走近,青年闻到一点飘出的米香,昏暗灯光下瞧见白糊糊一片,扯着风箱似的咳嗽几声:“这是什么?”
“白粥,我熬的,才盛出来。”她放低了声音,哄小孩儿似的,帮罗檐掖了掖被子,又伸手探他额头,指尖的温度传过来,段矜衣脸上笑意明朗了些。白粥的透过瓷碗,用温暖驱散了罗檐周身的寒冷,他瞧了眼手里的碗,低头嗅了嗅,只闻见了米香,于是蹙起了眉,瞪着瓷碗,低头抿了一点粥:“我喝茶好了,省得你辛苦,”他面色还有些潮红,莫名显出一点年少的影子。白米已经煮到软烂,几乎不用嚼,就和稠汁顺着喉咙滚了下去,滋润了快要破裂的喉咙。罗檐小口小口地抿,两只眼睛瞟向段矜衣,看着她用小钩子拔桐油灯灯芯,又含糊地补充了一句:“还没味儿……”
桐油点灯灯不亮。灯盏里的灯芯靡顿地趴在油面上,如豆的火苗只照亮不到一指范围的周边,其余的地方同不点灯没什么区别。段矜衣来时,周温汝说罗檐心情不好,已经睡着了。只是,她进来时,才发现罗檐门也没关、澡也没洗,他和衣而睡,连被子都没盖。深秋露凉,她不敢让他就这么睡一夜,碰到罗檐滚烫的皮肤,才点了这灯又去煮白粥。桐油灯灯光微弱,也不会打扰他睡觉。
瞧见罗檐小口小口地抿粥,段矜衣弯了弯唇,拨了拨灯芯:“现在大晚上的,明早记得去药铺抓药。”桐油点灯,便要不停地拨灯芯,否则一会儿就熄了,女子放下小木钩,摸了摸罗檐的脸,仍有些过度的热意让她叹了口气,嘱咐道,“深秋了,你可注意着点儿,别让我担心。”
青年看着段矜衣点点头,她离灯近,昏暗的灯光均匀地敷上了柔腻的皮肤,她仿佛是一位待嫁的新娘,柔情蜜意的豆火照得姑娘的俊眼修眉别有一番风情。段矜衣那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双眼让罗檐晃了晃神,好似又回到梦中的时节,瞧见了那时节的段矜衣,往事历历在目……米香幽幽飘进鼻子里,刚才的什么冷啊热啊全都消失了,又好像变得更加清晰,冷热纠缠着他的身心。罗檐眸子里的神采灰败下来,低垂着眼不敢让段矜衣看到,他习惯性地就着刚才的位置抿了一口白粥,舌尖压过软烂的白米,香甜的粥水滚过喉间,却味同嚼蜡。
只是,女子很快发现了青年的神思不属,压低了身子,看着他的眼眸,问:“怎么了?”
罗檐握住她的手,露出一点安慰的笑:“没事。只是,”他放下碗,慢慢在床边躺下,依偎在她旁边,如同一只落单的秋雁终于被重新纳入族群,“我只是……做了噩梦。”
话音刚落,他觉得掌中的手指动了动,段矜衣故意露出一点调皮的神色,佯装取笑:“怎么办,噩梦我可一点法子都没有?”
青年轻笑,眉间松了几分,终于露出一点病人的疲惫,沉沉睡去了,后半夜,他梦中再无故人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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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檐再度醒来时,已近晌午。兴许睡足了精神,身体也松快了些,热度退了下去,只仍虚弱些,吃副药便好。
可怜他还不晓得,虽无了梦魇,却有一位故人充作新客,等着他。
现如今,罗檐正无精打采地搅着碗里的白粥,带着微甜的米香漫上鼻尖,他看向白露:“怎么今日吃粥?”
白露摇了摇小脑袋,认真地说:“不是,今日吃鱼,白师傅做了松鼠鳜鱼和甜汤,粥是专门为你煮的,”说着,她把碗朝已经呆愣住的罗檐推了推,趴在桌子上,手背朝外,挡住说话的嘴型,悄悄话一样小声说,“快喝吧,我趁白师傅不注意,偷偷下了好多米呢,这样才能快快好起来。”
罗檐瞧着白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心中叹息。就算为了这孩子,他也不该如此颓丧,这几日,她指不定如何担心呢,她还这样小,什么都不懂,是他的过错……瞬息间,思绪千变万化,他揉了揉白露毛茸茸的小脑袋,弯了弯唇:“谢谢白露。”
他在小女孩的目光下,一口一口把粥吃完。
甜汤都比这好吃。罗檐耷拉着脑袋,独自端着碗往厨房走,白粥残留在嘴里的味道让他没什么精神。
下次得找个理由把白露支走……唔,待会儿去金熠那里顺些东西吃。他脚步轻快地向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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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