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初秋,暑气如同待游子归来的思妇,迟迟不愿离去,可此时秋风已起,自然不甘落后。二者像较劲一般,天气时冷时热。
京郊的农夫,街上的商贩,乃至贵家公子,抬起头,看看高悬的日盘,亦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都要叹一句:“这恼人的天气!”
盘桓的暑气夹杂着秋凉,一路延绵至禁中。
身着蟒袍的大人物们回头望了望那威势煌煌的禁城,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暗叹陛下的心思比这涵陵的秋日还要诡秘。马车如同接袖同游的少女,纷纷远离了皇城。这时,主道上有一人一骑掠入还未关闭的宫门,来人擦着车群而过,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只教人窥得骑者披风一角——青衣使。
只这一眼,朱雀街两旁紧闭的门内,又有多少心思翻滚,有多少坐立难安。
别人不提,大太监李忠心情就很忐忑。
南书房里只有纸张翻阅的声音,宁悯离正在看信——青衣使刚刚送来。
李忠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倒是顺喜悄悄抬头看了眼,他对干爹的紧张颇为不解,但见李忠这般谨小慎微,他也不敢放肆,便垂下头去。
宁悯离看完信上的最后一个字,将信纸斯里慢条地理好,又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李忠。”
“奴婢在。”
“去。”宁悯离道,“把羡王给我请来。”末了,他又补说:“好生请,任他慢慢来。”
“是。”
离了殿,眼见了有了距离,估摸着也打扰不到里面那位,李忠对着自己干儿子脑袋就是一巴掌:“蠢东西!”
顺喜冷不防被打,没醒过神,他委委屈屈地看向干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干爹?”
李忠瞅着顺喜那副没出息的模样,才消下去的火气又“蹭蹭蹭”地冒上来:“你是嫌命太长了?”
“儿子错了,干爹消消气……”顺喜见李忠的模样,赶忙陪笑,也不管自己到底知不知道错在哪,利落地认错。
“你错在哪?”
“儿子……”
“……”李忠看他这样子,便知他还是没明白,简直想要掐死这小畜生,心道这是要气死他,又说,一世难偿儿女债,儿女不就是来讨债的,就算不是亲的也差不离,方才开了口,“陛下动了怒气,你不管好你的这双招子,不是嫌命长是什么?”
顺喜心说他可没看出陛下哪里动了怒,转念又想着干爹御前侍奉多年,自是懂得比自己多,便道:“是儿子蠢笨,让干爹费心……”又说了许多好话,李忠的脸色这才好转来。
李忠晓得这小子虽平日里机灵,却也时常一根筋。又想到顺喜将来,自己少不得多提点他,万不能让他因一时脑子注了水而丢了小命,又想陛下喜怒难测,顿觉日后艰难,方知父母不易,心中苦闷,又叮嘱了顺喜一番,愁眉苦脸地去了。留下顺喜一人在原地叹气,觉得干爹心思难猜。
宁钰忍逛到大门时,李忠正和王府总管说话,马车在台阶下候着。羡王摇着扇,笑意盈盈地打招呼:“李公公。”
朱颜跟在他后头,端着盘茶点,羡王说:“您请。”她就上前,将东西呈给李忠。
“多谢殿下怜恤。”李忠哭笑不得地还了礼,拿了块糕点,劝道,“殿下快些吧,陛下刚才看完了信,正气着呢。”
河清闻言转头看向朱颜。朱颜正笑得一脸端庄,李忠对她表示谢意,完全不知道这位也是罪魁祸首。
注意到河清的目光,朱颜回看他——
怎么啦?
姐姐,你到底在给长公主的信里写了什么?
只是一些所见所闻。
嚯。
宁钰忍和李忠来回拉扯几番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瞧着李忠比哭还难看的笑,和宁钰忍一成不变的神情,河清终于回过味来了:“朱颜姐姐,”朱颜应声瞧他,“殿下是不是怕了呀。”
“你才发觉呀。”朱颜一脸端庄温柔,嘴上却毫不留情,“冲劲一过,回过神来了,捡起了脑子,想想陛下的性子,才晓得怕。”
“那你之前怎么不劝劝,转过头就去写信了……”
“咱们殿下又不是没脑子,恐怕是实在想去,才想出这种昏招,连陛下都不怕了的人,谁劝得住?我写的那些胡话,你以为长公主殿下真信?”
“……”河清想想,也是。
香炉上袅袅升起白烟,那烟盘桓不散,似一条悬空的玉带,横陈在夏夜的星汉,微甘的香味弥漫了整个车厢,让人不自觉松懈心神。
宁钰忍用指尖一寸一寸地摩挲玉牌上的纹路,心思却沉了下来——他心里确实没什么底。
就算别人不晓得,自家兄弟姊妹总是对自家人的性子再了解不过。羡王尤其知道自家皇兄是个十分强势的人,他不讨厌改变自己的决定,却极为厌恶别人逼迫他改变已决定的事,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行。虽然这么说不好听,但皇兄的性子确实让人害怕,许多老臣也惧服于他,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也是实情。人人说他圣明,却无人敢夸他仁德。
宁钰忍倒不觉得兄长的性子有什么错,他们姊弟三人倒也不似外人那般害怕或议论,一来从小这般;二来家人之间互相关心,可也没有谁还是需要这般亲密关爱的年纪,都过了及笄弱冠,哪里还像小孩子般?
只是这也却是个昏招,他也惯来不敢惹怒兄长,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一朝失散,耿耿于怀。
纵然最后要唱几句“错错错”①,那也要让他先瞧见那宫墙柳。好似一个人人都说不好他却想去的戏园子,也得让他先进去听两句,了了自个儿的愿,撞了南墙,才有的说回不回头,否则,只有一泊干涸了的湖,那湖的痕迹怎样都擦不掉,水迹留在心上,即使什么都没有,却千般悔恨,万般怨怼。
如此,走一步看一步吧。
宁钰忍下了马车,天上日头正盛,他站在阳光下,这般想。
“你若是想去,便去吧。”宁悯离拨指弹弄杯盖。
宁钰忍手中的文人扇一滞,有些呆愣:“啊?”
就像是驾驭着在山道上马匹失控的车子的车夫,心知前面是悬崖,本已做好摔下悬崖粉身碎骨的计较,哪知悬崖自己聚了座桥,把路架了起来,一时不知该震惊,还是该庆幸。
皇帝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不紧不慢说:“你拼了命要去,我何必再拦?覆水难收,当年那么大的事,纵是再洒脱,也不可能毫无痕迹。人嘛,热恋之时,情炙之下,自然什么都答应,可一旦情热过了,回过神来,血脉相连,也生怨怼,礼法人情最是难舍。最后浓情破裂,到得‘山盟虽在,锦书难托’②的境地。若是此情此景,看当局者如何自处,也是十分有趣。也便你死了这份心,省得最后怨我怪我,”宁悯离笑道,趣味甚浓,“若是真能好转回来,那也是本事,确实看得透,我不过投鼠忌器,若是能这样,我又何必拘着你;就算是谈不拢,你要把人绑来涵陵,那还是你长进了,我巴不得。”
“确是淮右?”宁钰忍一怔。
宁悯离撇了撇杯中的浮沫:“前几年确实不在,大前年底下的人递的折子,说是到了淮右,后来没再递,兴许还待在那。”
得了确切的消息,羡王殿下竟有些无措,过了好半晌,心中才后知后觉尝出一点欣喜若狂的意思,攥紧了折扇,一时不知作何言语。所谓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不过如此,恍恍惚惚,心中大起大落,只像梦一般。
皇帝道:“我说的话,你可记好。我是投鼠忌器,可也只不过是投鼠忌器,若是不成,可别做什么蠢事来,到时候,阿姊也救不得你。”
羡王应:“兄长放心,我省得。”
“如此,我两日后走。”
宁悯离似是想起什么:“这两天上朝……”
“早朝我便不打扰皇兄了,见多了您也嫌我烦。”
“烦?只怕新上殿的人都还没认清你这张脸。”
“可怜正是上朝时③,您便体恤体恤我。”
“……”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