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五殿下。”
宁钰忍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叫他,他抬起头,只见着白茫茫的一片。
过了一会儿,雾渐渐散了,眼前景色逐渐清晰起来——屋内有十来个少年,都端坐在小案前,一人一案,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之流,从屋子的中间空出一条极宽的路,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们依路分成两派,席地而坐。
他偏了偏头,看见了分别端坐在两旁首位的皇兄和二皇子。宁悯离穿着太子常服,坐得并不算端正,却也没有失了体统,只是看起来十分写意。太子对面正坐着二皇子宁长序,宁长序锦衣玉带,头上戴着父皇刚赏赐下来的玉冠,面色端正,眼角眉梢却挂着倨傲。中间那特意留出来的路倒像是什么楚河汉界,若不是有这块地方隔着,恐怕就要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了。长公主宁深窈坐在弟弟太子旁边低头看书,只给人一个娴静的侧颜,似乎对身旁的汹涌暗潮毫无察觉。
原来,他们曾被逼入这样窘迫的境地过吗?旧时的情景出现在眼前,宁钰忍只觉得惊心。
所谓的不动声色和悠闲写意,不过是为了迷惑敌人、安抚追随者而戴上的假面,面具下的败絮和腐烂流脓的伤口,只有夜深人静时,自己人看得见。
不一会儿,门轴转动,被捆缚的纱帘后面出现了紫色的官袍下摆,进来的是一个气质刚正的中年人,面貌端正,只是过于严肃,又蓄着胡子,让人瞧着,平添了年岁。
“罗相。”
他一进来,所有人都起身行礼,暗处的波涛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激烈。
中年人冷冽的眼神扫过所有人,却又对这底下的一切勾心斗角视若无睹,他只是还了礼,便开始讲课。
席中有人见此,把目光转向了宁钰忍,准确地说,是宁钰忍身侧的少年。
“五殿下。”他身侧的少年郎唤他,少年清越的声音透着一点清甜的笑意。
视野中,宁钰忍窥到一点月白色的衣角,他转过头,想要看清身旁人的脸——
“殿下。”
“殿下。”
白雾不知从何处突然涌出,一切都看不清了,他只听到不停地有人说话——
“小弟,阿姊走了,你和雁存留在涵陵,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这一去,纪养又要抱怨京中无趣了。”
“璩苏笔墨名满天下,我到时候带些好东西给你,等着吧。”
“兄长今年取了个探花,再过几年,我也……”
“殿下,罗相已经、已经……”
“罗三呢?他在哪?”
“皇兄?”
“我不知道。”
“殿下。”
白雾如一锅沸水翻滚起来,似有什么怪物要从雾后冲出——
“轰隆——”
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响,照亮了漆黑的夜,尔后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好似老天咆哮着发泄淤积在胸中的愤怒。
宁钰忍被雷声炸醒,他披了件外袍,起身打开窗户,请滚烫的雨进入屋中,好让湿意助自己清醒过来。
他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纷乱繁芜,兵荒马乱,他明知是梦却不愿意醒来,沉迷其中流连忘返。可梦终究要醒,醒来后是大梦无痕,却让他陷入情绪的泥沼,他想要出去,却不得其门。
烛泪叠在烛台上,像是绚烂盛开后立即枯萎死亡于枝头的花丛。一豆烛火,是最后的光芒,皇天后土,不过只有了这一点微光。莹润的玉牌上,火光的影子在雨声下惊惶失措,欲灭烛灯暗又明①。
羡王注视着微光下的玉牌,半晌,将玉牌包入手中。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②他将这句诗念了又念,突然笑了起来,荼蘼花后还有夏秋,可是他就是只要三春,任他春后还有三季又如何?
望着雨幕,像是烟波浩渺的江面,整个天地不见了,人间都湮灭在这场雨里,只余他一个人,这客栈如同此方世界惟一能供他栖身的小舟,载着他在雨中摇摇欲坠地漂荡。
宁钰忍抚摸着手中的玉牌,依借此,熬过这漫漫无眠长夜。
一任点滴,到天明。
眼下已入秋,天气渐寒,叶落风凉,纵是淮右地处江南,也不免沾染了些许寒气,往来行人、市井小贩亦都纷纷添了衣裳,枯枝落叶,到处一派秋的萧索,也只有茶肆和戏班还残留着夏的火热。
淮右钟灵毓秀,鸾翔凤集,自古便多志怪传说,又有才子佳人故事,加之文韵浓厚,舞榭歌台多不胜数,自然戏班子也唱得火热。下到乡镇,小到村落,都有戏台,荒村野外,搭个草台便唱将起来,更遑论“十万人家”的渚州,热闹繁华远胜于淮右首府淮州,丝竹管弦并着梨园莺声,吹吹打打,从春雨如丝,唱到细雪纷纷,没有止歇的时候。
戏台子上锣鼓喧天,吹打得热闹,那年轻后生来到寺门前,瞧着一把折扇,弯腰拾起,唱了一大段词文,台下的观众聚精会神。周温汝打戏楼前门进,扫了一圈,瞧着台上唱了几句,点点头,又拐去后台。他掀了帘子进去,里头几人正卸妆拆头面,有几个乐工擦着乐器,看他来了,都纷纷起身叫:“班主。”
周温汝:“好,辛苦了,都好好歇息。”他目光巡梭了一道,没见着人,皱眉,问:“阿檐呢?”
正巧前台戏演完了,扮那后生的小生下了来,晃悠着手里那把戏文中佳人遗落的扇子,笑嘻嘻地答:“今儿他闲着,兴许找芸绣楼的姐姐们去了。”
旁边便有人取笑:“齐宣,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不成?”
周温汝也笑了一下,他摇摇头不再理会里面的笑闹,转去院子里,喊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未晞,可看见阿檐?”
“罗哥哥出去了。”果然。
周温汝想了想,记起什么似的,叹气:“我说怎么不见他人影子,原来已经是这个日子了。”他思忖了半晌,像是在考虑说辞,低头吩咐未晞,“你去笔墨铺子里找他,叫他快点回来,就说……就说有急事。”
未晞得了令跑出院门去。路上往来熙攘,他驾轻就熟地在巷中奔窜,隔着院子听见墙里在唱《天仙配》,牛郎织女相遇,牛郎葬父,织女借口投奔他。未晞年纪小,最厌这种死别哭啼的戏文,隔墙听了一耳朵,心思早已飘到鹊桥相会,又闻到前街传来的饼香,勾起肚中几分馋虫,小孩子想法来去的快,他倒是立刻思量起回来的路上如何央着罗哥哥称上半斤饼了,把这些咿咿呀呀的戏词抛到脑后。
打渚州最大的酒楼醉山楼南边去约莫五里,有一片小竹林,绕过那片竹林便有一条清幽小巷,因其多卖笔墨等文人用具,便被叫做笔墨巷。然而渚州城主街繁华,一应物什,应有尽有,店铺中商品琳琅满目,自然也不乏文具,是以大多读书人都在主街补购用具,只有贫寒学子或者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来这笔墨巷。巷子终日冷冷清清,店铺都半死不活地开着,像是冬日里晒太阳的老人,懒懒散散地眯着眼,偶尔纡尊降贵似的睁开眼觑一觑,倒显得被搭理的人受了何等荣贵。
“你可小心点,别把我的纸翻破了。”老板在柜台后边朝站在货架前打量商品的青年嘟囔。老板上了年岁,发须皆白,幸而身体健朗。不同于一般上了年纪的人的慈眉善目,老板一对倒八的眉毛,眉梢似要飞到天上去,显出些许刻薄的意思,眉毛下目光如炬,甚至称得上吓人,再加上他咄咄逼人的性子,经常让客人望而却步,或者被逼得不得不让步。
“是,我小心些。”青年细眼修眉,清隽可亲,一双眼瞳里透出一点别样灵秀的光彩,乍一看只让人想起“读书人”三个字,清清白白的。他低着头,端详着纸上的纹理,细细抚摸,倒像是在品鉴一般。
老板盯着青年的手,警惕的目光随着手移动,誓要把手戳出个大洞来似的。老人坐立不安,十分不放心地来到青年身侧:“好啦好啦,我这又不是什么大铺子,没有什么澄纸、画心之流的名纸,别看啦!”老板不满,“你要买就快掏钱!”活像是青年不买就要如说书人口中的江湖黑店一样杀人劫财,完全没想过把对这位熟客的信任加深一下,也没想过对方不挑要怎么买。青年倒是有种见怪不怪的无奈。
“罗哥哥。”
两人正说着,未晞从店门走了进来,他见要找的人就在这,十分兴奋地跑进店里,完全不顾老板的大呼小叫,扯住青年的袖子:“罗檐哥哥,你果然在这里。”又说,“班主叫你回去,有急事。”
罗檐:“有急事?什么事?”
“他没说,只叫我这样告诉你。”
老板撺掇:“叫你快些回去,快买啦。”
罗檐有些无奈,只是他确实要买,便说:“包一刀吧。”
“才一刀,你在隔壁买了两刀呢,他们家比我这店里可要贵上一文咧,”老头子一边熟稔地称出纸包了,一边小声的嘀咕,“也不知道多买点,吝啬鬼。”
连一文钱都算得这么清楚,也不知道谁是吝啬鬼哦。
罗檐拎着两条绳子,带着未晞打道回府。到了戏楼附近,未晞如愿吃上了饼。
罗檐进去时,周温汝正坐在椅子上,看似喝茶,实则是在沉思。
“班主。”罗檐轻轻唤了一声,将对方从沉思中惊醒。周温汝在罗檐正对面,背窗而坐,木窗敞开,冰凉的天光从窗口泻进来,屋外群树凋敝,叶子落光了,只留下瘦骨嶙峋的枯枝,可怜地斜刺在空中,孤单而打眼,让人心中不禁生出萧索之情。
“京中来人了。”周温汝的声音沉沉的。
“来便来,又……”罗檐察觉到话背后的意思,后知后觉地吞下未说完的话,沉默了下来。外头太阳还斜斜地悬在空中,可他只觉得这淮右秋冬难得的阳光没有带给他一丝暖意,反倒刺眼得要使他流下泪来。
“来便来吧。”
“总是要来的。”
许久之后,他听见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