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熔金，霞光透过窗纸，书桌上被晚霞染红的白纸窘迫地注视着屋内的一切。
段矜衣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碰到如此尴尬的场景。目光落在贴着面颊的手上，她心中最先涌起的情绪，居然是惆怅和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两人泰然自若地拉开距离，目光顺势移到另一位当事人的脸上，然而，看清那张俊美的面容后，段矜衣的目光倏地尖锐起来。
宁钰忍感受到如芒在背的视线，看向那女娘，却只见对方神色温婉和蔼，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借着这个机会，他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女子很是年轻，虽是布裙荆钗，却不掩姿色，想必是黄满清的那位与罗檐交往过甚的女徒弟了。
羡王原先以为段矜衣或许爱慕罗檐，是罗檐用来监视黄满清的棋子，可看方才女子不动声色的模样，压根不像热恋中的人。
目光上移，他抬眼迎上对方的目光，心下微讶，只觉得这女娘莫名有些面善，可搜寻记忆，却一时找不出什么旧人旧影。也不知这面善从何而起。他若有所思起来。
段矜衣微微扬颌，双目如电，没了半分平日柔情似水的踪影，莫名显出几分审视和睥睨。她看向这位没见过几面的年轻人，段矜衣已经认出他了。
她知道羡王来渚州后不可能什么都查不出，查出来了，阿檐就必然要和羡王打交道。所以，之前听到白露说起羡王总是去找罗檐的时候，她也只是略略问过阿檐，得到没什么事的答案后，便不再关心。可如今……
她暗中挑剔而审慎地将宁钰忍整个人从头到脚浏览了一遍，段矜衣没在心里做什么评价，如同看完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眼珠微转，有些漠然地将视线移向罗檐。可等到她瞧清楚了青年从容无波的神情后，段矜衣终于皱起眉来。罗檐的脸上只有对段矜衣突然出现的些许愕然，对方才羡王的行径压根没有什么表示。
嗯？
人遭逢大变后肯定会不一样，但总会有些过去的痕迹残留下来，旁人是，罗檐亦是。而段矜衣对罗檐再了解不过。
思绪的网络渐渐张开，似乎是要确认什么，段矜衣的视线在罗檐和宁钰忍二人间移动，将两人细小的表情收入眼底，往事在脑海中浮现，洁白的丝线终于联结起来——
原来如此。
罗檐莫名觉得段矜衣的目光有些冷，他翻找一遍记忆，并没有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有什么让她不愉快的举动，再看一次，又见段矜衣目光如常，便以为是自己错觉，将这点小事抛在脑后，开口：“怎么突然过来了？”
“你昨天说纸不够写，托我买的几刀纸，我给送过来。”段矜衣笑道，又看向羡王，“这位是？”
“我是阿檐的朋友。”宁钰忍主动开口，让还在犹豫如何介绍他的罗檐松了口气。羡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青年，起身离开，临走前，他将玉牌放在对方的手里，又合拢罗檐的手，看着罗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既然阿檐喜欢，不如拿去多看几日。过几日我叫人做个新的送给你。”他又改回了自称，也不等对方拒绝，同段矜衣点头致意，直接走了。
直到宁钰忍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罗檐才敢确认对方真的把玉牌安心放在他这个压根算不上熟的人手里了。他心中一时生气，一时惊讶，冰火两重天似的，折腾得他最后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件事。
很快，他就不用在两个选项中踌躇了，因为段矜衣帮他做了选择。
“啪”的一声，段矜衣把手中用绳子捆着的几刀纸狠狠拍在小案上，茶碗被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几片胆小的茶水泼出了杯外。罗檐茫然地抬头看她。
段矜衣冷脸竖眉地扯开另一包糕点的绳结，掀开牛皮色的厚纸。这包糕点外面看着普普通通，打开才发现包了两层，除开外面印着花印的纸，里面包着的才是真正的糕点。段矜衣提起里面那包东西，被夹在外纸壳和糕饼纸壳的几封信件露了出来，她一把抓起信件，冷笑着塞进衣服里：“我看你也别看什么信了。”
青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段矜衣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
我自己做的事？
罗檐更加一头雾水，他哪里做了什么不妥帖的事？他见女子冷着一张脸，搜索枯肠，提出了一个按照段矜衣的性格来说，最不可能的答案：“刚刚那件事？”
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是，也不是。”
青年眨眨眼，不知她为何为这事儿大发雷霆，她应当不会计较这种事才是。
也许是因为羡王是来查这件事的，他们二人过去虽然情谊深厚，可毕竟如今的宁钰忍压根不知道他是谁，保不齐会做什么，她担心也是人之常情。罗檐沉吟一会儿，开口道：“我方才同他并不是……”
“我可没到要细细过问你谈情说爱的地步，”段矜衣睨了他一眼，打断了青年压根你不沾边的解释，“你同五殿下，从前便不是什么普通朋友吧？”
“我同他自幼玩在一处，旁人当然比不上……”罗檐到底是被宁钰忍扔下玉牌就跑的行为震了震，整个人迷迷糊糊，思绪还放在手中那枚玲珑可怜的玉牌上。
“你给我醒醒神，人家早走啦，”段矜衣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巴掌糊在罗檐脑门上，又瞥了眼他手中的玉牌，信口开河，“怎么这副表情，这小玩意儿不会是什么定情信物吧？”
段矜衣本是随口一说，想刺刺罗檐，哪知，青年却期期艾艾，神情游移：“也……也算不上吧……”
“居然还真是？”段矜衣大惊，本已消得差不多的气再一次腾地烧了起来，怒火中烧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冷冷地回归原来的话题，“你和他从前便不止是朋友，是不是？”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同他确实曾……两情相悦？嗯，可以这么说。”青年皱着眉从记忆深处将往事拖拽出来，“至于什么时候，不过舞勺罢……”
段矜衣头疼。
段矜衣从来没有这么头疼过。
研发新菜谱思绪中断时，没这么头疼过；被脑子不顶用的东家骚扰时，没这么头疼过；被师父唠叨训斥时，也没这么头疼过！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乱到了极致，反而一片空白。常言道，快刀斩乱麻，可这事儿哪里是乱麻？这是几根铁打的长棍没方向地乱舞，一刀劈下去，被斩的也不知道是谁。
罗檐见她面无表情，就晓得她脑子里都是这事儿，忙道：“好姐姐，几百年前的事了，想这个做什么？”
段矜衣刺他：“是呢，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也不晓得。”
罗檐：“……”
“那现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儿？”段矜衣只得暂时翻篇儿，她看向罗檐手中的那枚玉牌，不知想到什么，又皱起眉，“所以，你是被始乱终弃了？”
青年哭笑不得，他摇摇头，道：“这么多年前的了，不过从前的一段情谊，世事沧桑，这么多年没见，不能见面的原因都非我或他能移动的，哪里来得始乱终弃？我自己早就没什么在意的了，怎么要求人家心里还有什么情爱？”
“怎么就结束了？”段矜衣问，“只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没有旁的原因了？”
罗檐点点头：“只是因为当年那件事。谁料到会有此一劫？前一日还说着来年的生辰该如何呢。”
段矜衣沉默了。
是啊，谁料得到呢？
“这事还有谁晓得？家里的。”
“当时只有我和他知道，”罗檐叹了口气，放下玉牌，摇摇头，“父亲与母亲只以为我们二人关系好，我也没有告诉兄长。”
段矜衣冷笑：“你不告诉他，他不会猜么？兄长难道是傻子？”
罗檐：“……”
她又问：“那纪养呢？他同你二人关系都不错吧？”
听到故友的名字，罗檐神色柔软下来，他眼中露出一点笑意：“纪养不知道，那个傻小子，只以为我和归越关系特别好是因为从前我是殿下伴读。”
说到这，段矜衣也忍不住莞尔：“那傻孩子，还真是。”她想起了些旧事，不禁有些落寞地感叹道，“只说我们家订婚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和五殿下才是订婚的呢。”
青年没说话。
段矜衣思考了一会儿，把从前的人际关系排了个遍，首先排除了先帝，问：“长公主殿下呢？”
“我们两个都没和她说过，但我总觉得她猜出来了。”罗檐沉吟了一下，道。
段矜衣想了想，觉得长公主殿下虽然本人其实冷情冷性，但她察觉到了也不奇怪，她犹豫了一下，踌躇着开口，吐出最后一个人：“那……陛下呢？”
“他肯定不知道了，”青年肯定，“陛下从来不关心情情爱爱的事，起码他当时不知道。”
“也是，他那个人，就是爱上了谁，也不会费尽心机，八成是将人直接拿了来，”段矜衣深以为然地点头，她似乎从这里找到了什么能够彰显胜利的标志，又点点头，“好，谁既然都没说，就当他们都不晓得，我们家也不算吃亏，可以算你嫖了五殿下了。”
罗檐一时跟不上她那震铄古今的想法：“什么？”
段矜衣：“闭嘴，我还没问你算账呢！”
势比人强，罗檐只好避其锋芒。
玉牌安安静静地躺在桌面，有如荒野上被遗弃的孩童。在两人的交谈声里，最后一丝霞光于玉牌有如凝脂的表面流连，可抵不住时光匆匆，不得不含恨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同寒冷一道降临了。
第二十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