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愈近,天气越发的冷了,水分干涸得如同渴水的鱼,秋风薄得像刀片,出去走一遭,就觉得脸上划了几刀血痕。刀锋扫落枝头残叶,远远望去,似几只孤零零的蝴蝶,在风中萧瑟地舞向死亡。
这几日虽不下雨,天却始终阴沉。黑夜一日比一日造访得早,不过申时,天已经黑透了,商户大多在檐下挂起灯盏,红彤彤的灯笼照亮了秋夜。
渚州夜市热闹,入夜后张灯结彩,倒像是节日一般。只是,主街之外,偏僻些的街巷里,铺子大多关了门。
城里小竹林附近有一条小巷,因多卖文人用具,便被人叫做笔墨巷。每年天气一冷,这里便早早安静下来,铺子歇业,只听得见院子里的家长里短,仿佛与不远处的主街是两个世界。
这日才入夜不久有家笔墨铺还没关门。笔墨铺的老门在风中奄奄一息,呻吟又弱又长,屋檐下只点了一盏陈旧的纸灯笼,灯笼纸上的色泽早已暗淡,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物什,灯光同门的呻吟如出一辙。
“阿乾!阿乾?”铺子里传出几声老人中气十足的吼声,可半天也没人应声。不一会儿,一个发须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他走出门外,打量着空荡荡的街道和各家铺子后院亮起的灯,气呼呼地嘀咕道:“这小子去哪了?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正说着,一个青年掀开柜台后的帘子,朝背对着铺子、站在店门外的老人道:“爹,我在这儿呢,您又去哪找?”
老人看见他从后院钻出来,气不打一处来:“就叫你关个铺子,你小子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青年赶忙讨好地跑出来,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忘了,现在关,现在关。”
他等老人满意地走进来后,就扶了门扉要关上,却被老人一巴掌糊在后脑勺:“哎呦!爹?”
老人闭上一只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向他:“我平常怎么嘱咐你的?关门前把灯给灭了!”
青年无奈道:“爹,何必呢?要是碰到没个住处的,大晚上这灯还能给人家照照路,”说着,他瞥了眼旧灯笼,有些不满地说,“就咱们家这灯这么破,早该换一盏了。”
“哪家店没点灯?这巷子里全是灯!人家还缺咱们这盏?”老人骂道,“还不快取下来,大晚上没客人,白烧几文灯油钱!”
青年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地依照父亲的吩咐取灯笼。
隔壁的中年人隔墙揶揄道:“张老丈,您这也太抠门了,阿乾说得才在理!”旁边有几户看热闹的闻言便笑了起来。
那张老板冷冷一哼,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感情不是你的钱!”又催促儿子,“阿乾,利索点,别磨磨蹭蹭地。”
中年人哈哈哈大笑:“您这话说的,感情其他家挂灯笼用的就不是自己的钱?”
年轻人欲哭无泪,只得对隔壁道:“唐先生,您少说几句吧。”
隔壁的人闻言便笑着作罢了。张老板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吝啬,但他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什么,有人好心劝他大方些,却都被他驳了回去,久而久之,邻里便只是偶尔拿这件事来打趣。
“老丈!老丈!别关门!”焦急的喊声从巷口传了过来,叫住了正打算进屋的老人,一个少年朝这边跑了过来。
“老、老丈……呼……老丈,别关门,我要买纸笔。”少年生了张讨喜的娃娃脸,眉清目秀。
张老板瞥了眼少年身上体面的衣料,拧着眉头:“我要关门了。”
“别,您行行好,我家就在附近,郎君案头的纸正好写完了,打发我去买些用具,走了半天了,附近的笔墨铺只有您家还开着!我不买回去,郎君一定要打骂我!要不然……”少年眼珠一转,忙道,“要不然您加价吧,大晚上做生意也不容易。”
老头子喜上眉梢:“那你就进来吧。”
有人看不下去,从窗子向楼下的少年喊道:“小孩儿,要不你来我这儿买吧,省得那老货坑你的钱!”
少年乖巧一笑,把人看得心疼:“我还是在老丈这儿买吧,省得劳动大姐您下来张罗,再说,我回去迟了,只怕郎君要打罚。”又对张老板道,“老丈,劳烦。”
张老板得意洋洋。
那热心人瞪了他一眼,见少年坚持,只好长叹一声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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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虽是白日,却天光惨败,不见青空,天空上厚厚的云好像和天空一起凝滞了一样。路人裹紧了衣服,想着晚上回家时迎接自己的家人和热气腾腾的饭菜,脸上便淌出笑意,如同寒日里的一点火光,烫热了人心。路人不禁加快脚步。
羡王罩了件披风,慢慢悠悠,有如闲庭信步。
渚州的秋奇异的很,刚开始热得让人以为在夏季,天蓝得一丝雨也无,气温渐渐降下来一点,又开始下雨,连月不开,有如天河倾颓,可忽然一日,雨莫名就止住了,干燥得好像从来没来过一般,天气猛地冷了下来,并不是涵陵那样直接粗犷的冷,而是一丝一毫渗进骨头缝里的冷,心里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牙齿却“格格”地打架。
宁钰忍身子好,不怕冷,只是多加了几件,跟在他后边辞镜内里裹了一两件冬衣仍冷得直打颤,要不是顾及风度,她早就披了氅子了。辞镜近乎忧郁地跟在自家主子身后。
笔墨巷的铺子大多开着门,只是有些店家已经开始在门口挂上厚帘遮风,也有很多没挂帘子的店,老板躲在柜台后,或者拖了小火炉,在门边抄着手烤火,瞧着这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在寒风中四处打量。
然后,看着他随意进了其中一家,屋檐下孤零零的一盏灯笼在半空中寒酸地晃荡。
脚步甫一进入铺子,柜台后原耷拉着眼在打瞌睡的张老板突然出了声:“我一把老骨头了,客人自己看吧。”他睁开浑浊的眼,瞥了眼气度不凡的客人,却还是没打算动一动。
辞镜见宁钰忍神色安然地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拣选,便沉默地跟在后头。
这时,后院传来了响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张乾掀开帘子从后院走进店中。一来到前铺,他便瞧见了两位客人,双眼一亮,笑着迎了上来:“客人想要什么?”又无奈地看向柜台后的张老板,“爹,你怎么不招呼客人?”
老头哼了一声,没理自家咋咋呼呼的儿子。
宁钰忍抬头望向张乾,笑道:“劳烦少掌柜,我想看看贵店的纸品。”
天色昏暗,木架的阴影笼罩着客人的上半身,张乾不太清客人的脸,只觉得对方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有如暗室烛火。
——
罗檐打开门,那张不出所料的面庞出现在眼帘内,他行礼:“殿下。”
昨日后,青年的心境平稳下来,既然羡王不知道他是谁,一切烦恼迎刃而解。所以,他今日故人到访后,他反而生出些亲近之意。只是,他这亲近对羡王来讲来得太过莫名,是以,罗檐也不敢太过明显,毕竟指不定这松懈就让对方猜出了什么。
罗檐让开身,宁钰忍进来后,戏子才看清了他身后跟着的人,又从河清换回辞镜了,他想。辞镜不知为何神色郁郁,却仍是笑着同罗檐打了招呼。
他落后羡王半步,两人一同走进小院。宁钰忍看了眼空荡荡的檐廊,又扫了眼院内,问:“白露不在吗?”
“她才出去。”罗檐回答,他有些迟疑地看了宁钰忍一眼。
“同未晞他们一道?”
“对,”青年再一次看了宁钰忍一眼,一时媕娿,最后试探道,“殿下……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今日的羡王看起来如往常一般,罗檐却察觉出他今日心情非常不错,只是多年未见,他一时不敢肯定。
羡王含笑看向罗檐,语调有如春风,让人在暮秋也生出暖意:“阿檐果然敏锐,碰见了有意思的东西。”
罗檐一边心道,你是哄孩子么,一边撩起换过的门帘。
辞镜本要站在门外候着,罗檐却道:“外边冷,辞镜姑娘还是进来吧。”他上次见到辞镜时,她似乎在忧愁某件事,这次眉间忧郁之色愈加严重,镇得她不像是位妙龄少女,难道事情还没解决么?罗檐又暗想,怎么河清倒是天天没心没肺的?
宁钰忍见她没跟进来,也让她进屋待着。
屋内,炉子正烧着,烧红了的炭发出“哔剥”声,布帘遮住了外面大半的风,留下几寸高的缝隙透气儿。本来冷得牙直打颤的辞镜进了屋内便暖了起来,直对着罗檐道谢:“嘿嘿,罗公子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罗檐失笑:“哪里这样的说法,我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其他人怎么算?殿下呢?”
辞镜:“怎么没有?罗公子顶好,至于殿下么,他老人家不是什么好人。”
宁钰忍:“我哪里不是好人?”
辞镜:“河清要跟着你不带,偏要叫我来吃风。”
宁钰忍:“他恨不得天天出去,栓都栓不住,你再不出出门,只怕要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出一本话本。”
辞镜虽然素日里看着沉稳,不过是怕旁人说她不能干,比照着朱颜的样子,只是她毕竟不是朱颜,只能靠端着架子威慑他人,到底还是孩子气性,宁钰忍和罗檐说了几句,她便短暂地忘记了焦虑。
只是治标不治本,事情没解决,过段时间心底的事恐怕又要翻上来。
因为两人要说话,辞镜便没跟着羡王,预防着意外,只坐在不远处能看见人的地方。罗檐见她从身上拿出九连环来解,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他才收回视线:“我方才瞧着,辞镜姑娘好像有些忧虑?”
宁钰忍点点头:“之前就是了,也不晓得在想什么,只是后来太忙,今天就是怕她待在屋子里乱想,才将她带出来的。”他没说忙什么,也没有提起玉牌的事,他不说,罗檐也当不知道。两人到好似一对心无芥蒂、知根知底的老友一般说话。
“对了,说起来,昨日的那位娘子,与阿檐是什么关系?”
罗檐才放下茶杯,便听羡王殿下如是问。青年抬起头,撞进羡王洞悉的眼眸中。
第二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