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溯回 

今晚是除夕。
虽然有积雪,街上多得是采买年货的人,小孩儿拿着冰糖葫芦满街的跑,家家都贴上楹联福字,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涵陵街头引路的灯点了一盏又一盏,云间居和其他大一些的客栈酒楼在店外支了个棚子,分发腊八粥和饺子。京城各茶肆也在楼内布了口锅,煮些年味儿,免费供给客人。刚到黄昏,街上就接二连三地想起炮竹的“噼里啪啦”声,一时间整座京城热闹无比。
“哎,哎,你往左边一点,不对!不对……你怎么这么笨啊!”王老总管指挥着下人布置王府,忙得焦头烂额,见小五把灯笼挂歪了简直急得吹胡子瞪眼。
河清不服气地反驳:“挂个灯笼哪来那么多讲究,是总管你太吹毛求疵了!”
“挂歪了你还有理了!”王老总管气哼哼。
宁钰忍站在游廊上,饶有兴趣地瞧着,和一旁的安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每年除夕前一天宫中都要办宫宴,宴请百官,郡王级别以上的皇族都要出席,等到了除夕夜,又要办家宴,宴请所有皇族和皇亲国戚。早在七天前,分封各地的皇族都陆陆续续赶了回来,安王也不例外。
宁戡云前几日面圣后,因着宁钰忍没空,就先拜访了几个熟人,今日才到羡王府和五哥叙旧,顺道同他一块儿去宫里。
“王爷!”
两人正说着边塞的奇闻异事,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怎么?”宁钰忍回过头,却见朱颜捧着个木盒。
“这是什么呀?”辞镜好奇道,“奴婢也没见过,都不知道放哪。”
宁钰忍漫不经心地接过木盒。那木盒做工古朴,表面光滑,侵入了岁月的痕迹,微微有些陈旧。
朱颜和宁戡云好奇地打量木盒:“这是……”
宁钰忍食指按住暗扣,稍一使力,木盒“啪”的一声打开,里面层层锦布上静静躺了一枚青色玉牌。
“还是原来的样子啊。”他敛了笑意,低声呢喃。
朱颜凑了过去。
“殿下,这是玉嘛,千年不朽不腐,放再久都是这样,哪里奇怪了?”
宁钰忍闻言也只是笑笑,没吭声。
窗外正是黄昏时刻,夕阳余晖洒落在玉牌上,隐约有暗光如水流动,愈发显得温润通透。
目光触及的那一刹,便好似尘封的记忆也在此刻被开启,回忆如奔涌的长河,浩浩荡荡,向他袭来。
那是,久远的少年时期了……
——
——
外头下着雪,纷纷扬扬地从天上撒下来,体态轻盈得不似人间之物,落在雪地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朱墙的瓦檐上积着厚厚一层雪,中间的正道已经打扫干净了,雪落在青石砖上,一会儿便不见了踪迹。
华贵的马车不时穿过宫门向皇宫里来,车轱辘滚过地面,惊了栖在松枝上的白雪,马车过后,雪“簌簌”落下,显得愈发静谧。
越往里去,渐渐有人声传来。
来到清平殿前,暖风熏面,衣香鬓影。
“罗三!罗三!”
罗泽初听到有人唤他,却见景文侯的幼弟隔着个人急吼吼地朝他这边唤过来,失笑道:“纪二,怎的?”
那纪二朝罗泽初斜对面扬扬下巴,示意他向那边看。
罗泽初一愣,心中便也知道是谁了。他笑着摇摇头,目光所及,果然见宁钰忍坐在那里。
宁钰忍见罗泽初看了过来,嘴角一勾,深眸含笑,举起酒杯朝他那里遥遥一送而后放置唇边。
罗泽初便也像真的被敬了酒,拿起白玉酒壶斟满了酒盅,也一口饮尽。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坐在罗泽初附近一桌的世家公子好奇地打量两人。
纪二朝周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人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习惯了。
“罗兄……”那世家公子朝罗泽初凑了过去,刚要开口就被宁钰忍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立马手一缩,吓得跟个鹌鹑似的。
宁钰忍敲了敲桌子,将罗泽初的注意引了过去,而后伸出手,手掌朝上,五指微微向外伸展,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罗泽初挑眉。他倒了一盅酒,朝旁边的“鹌鹑”兄拱了拱手,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口朝鹌鹑兄一翻,扔下酒杯,就离开:“失陪了。”
“哎,不是,罗、罗兄……”鹌鹑兄要跟着一块儿起身,就被自然而然靠过来代替罗泽初坐在那位子上的纪二一把按住肩,笑嘻嘻地见了个礼:“在下姓纪,单名一个养字,家中排行第二,朋友都唤我纪二,长兄虽是景文侯纪韬,但在下却实在是个不成器的,若兄台不嫌弃唤我一声纪二便好。”
“原来是纪小郎君,罗兄……”
“哦,你说罗三啊,他和五皇子殿下玩得好,哎呀管他们干什么,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儿个陛下宴请群臣,一年也就除夕前一天这一次,多稀罕呐!”
“往日里陛下不也有……”
“诶,他老人家往日里哪有这般好说话?所以才说一年只有这一次嘛!来,喝!”
“可……”
——
罗泽初从殿后悄悄绕到宁钰忍的位置。宁钰忍没有坐在皇子的位置,反而混在世家子弟的位置上,应该是他自己要求的,也幸好是这样,皇帝才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罗泽初扶着宁钰忍的肩,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宁钰忍握住他的手,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扯了扯,两人促膝而坐。
“今天一大早。”宁钰忍把桌上盛着糕点的白瓷碟推到罗泽初面前,“吃点东西,你今儿晚上净陪他们说话了。”
罗泽初笑说:“你这么急着叫我过来做什么?”
宁钰忍倒了杯酒,眯着眼睛看着杯中澄澈的液体,勾起嘴角:“你今年生辰我不在京中,没来得及给你贺生,这次从淮右溱州回来得了好东西,给你补上。”
“说起这个,”罗泽初伸手要拿酒壶,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也有东西给你。”
“哦?”宁钰忍手一顿,抬起眼,饶有兴趣地看着罗泽初,他眸中似坠入星辰,隐约闪烁着光芒,而后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酒盅递给他,“是什么?”
“你等等。”罗泽初对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将杯中酒饮尽,“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当时你不在,便想着等你回来再给你。”
宁钰忍揉了揉少年的发顶,五指顺着被黑绸束着的长发蜿蜒而下。宁钰忍此时也不过十六岁,身体已经开始抽长了,但已经渐渐长开的眉眼还藏着抹不易察觉的青涩。正是年少桀骜的时候,正是最不懂的温柔的年岁,可他就这样、也只是这样看着面前的少年,那外表下好好藏着的晦涩和锋利就化成温柔。
“好。”
他笑着说。
——
因着知道宁钰忍这几天要回来,罗泽初便一直随身带着,只是之前同兄长姐姐随着父亲面圣,暂时交给了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王泉。
不一会儿,侍从捧着一个木盒从侧门悄悄进了大殿。
这盒子早就被里里外外检查过,没有什么异样,再加上是送给五皇子的,所以很快就取回来了。罗泽初将木盒递给宁钰忍。
那木盒做工古朴,表面光滑,还没有侵入岁月的痕迹,是崭新的。
“这是……”
一按暗扣,木盒打开,里面层层锦缎上是一枚还未被打磨的青色玉石。
待里面的玉石清楚地显露出来,宁钰忍愣住了,然后神色奇异地看了少年一眼。
罗泽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嗯?”
瞧着少年的神色,宁钰忍五指成拳抵在唇边:“呵咳咳,你可知我要送你什么?”
还不待罗泽初说话,宁钰忍把一个方盒子放在小案上,打开盒子里头赫然躺着一块还未雕刻的羊脂玉。
“这……”罗泽初抬起头,却见宁钰忍唇边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阿初和我还真是心有灵犀呢。”
罗泽初也是颇为惊异,调侃道:“那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
“就这样去?”罗泽初看了眼宁钰忍身上着着的锦袍,掀开帘子伸出手探了探马车外,虽然雪已经停了,却仍然冷的很。罗泽初眉头微蹙,回头朝正准备起身的宁钰忍道:“披件披风再去。”
宁钰忍从善如流地把披风披上,握住罗泽初的手走进人群里。
主道上的雪被扫干净堆在一旁,街上小孩儿很多,拿着冰糖葫芦成群结队地蹿街闹巷,偶尔抓起一旁的雪砸在别人身上,然后一会儿就跑得没踪影,远远地都能听到那恶作剧成功后,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的清脆童声,让满街的人颇为无奈。腊八粥和饺子的香气同其他菜肴的气息混在一起,透过门窗传了出来。处处张灯结彩,就连地上的白雪也染上了红色。
宁钰忍将玉石给了铺子,吩咐了几句,带着罗泽初往街上走去。
说是去做玉牌,其实是带着他出来玩。
“恐怕要闹到亥时吧。”罗泽初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舀了一勺腊八粥,香气扑面而来,粥温温热热,直熨到人心里去。
“嗯。”尊贵的五皇子殿下拌了拌碗里的粥,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决定把勺子放下。
罗泽初瞧着他:“你怎么了?”
“所以我们逃了皇宴,是为了……”宁钰忍屈尊纡贵地尝了一口,面上带笑,实则有些嫌弃,“这碗粥?”
此时他们两人正坐在街边粥铺的四脚木凳上,铺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子堆的雪人。粥铺人很多,什么人都有热闹得很,大多数人都直接拿起碗“吭哧吭哧”地喝,一边喝还一遍聊天,斯文一些的大多是年轻的书生。有女子抱着小孩喂粥,小孩儿看见街上的吃食玩意儿一直叫唤着要买,那女人轻声哄慰半天也无果,当丈夫的低声训斥孩子,小孩儿尖声哭了起来,这声音和谈话吆喝声夹杂在一起,比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唾沫横飞还让人头疼。
罗泽初又舀了一口粥:“不是你说要出来的么?”
宁钰忍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周围一眼:“我是说出来玩,不是在这粥铺吃粥。”
吃粥在哪里哪时吃不得?逃了皇宴在这里吃,要是让御史台那群老不死的知道了,明儿一早估计就算是这节都不过,也是要递折子上去的。
更何况,这粥……宁钰忍低头看了看碗里的东西,继续笑着和罗泽初说话:“怕是明儿全京城都知道五皇子殿下和右相家的三子逃掉皇宴是为了来这儿吃粥了。”
罗泽初笑:“怕什么,到时候要是御史台的告状,就说五皇子殿下此次出宫是为国为民。”
“哪里来的‘为国为民’?”宁钰忍奇道。
“你说这粥铺主人是不是民?”
“当然。”
“那周围这些游人是不是百姓?”
“是。”
罗泽初环视周围,又舀起一勺粥,莞尔,却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自然,为国为民。”
“……”宁钰忍愣了一下,摇头失笑。
宁钰忍还待开口,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啸,紧接着有东西炸响,照亮了罗泽初的脸。只听得有人喊:
“放焰火了!”
紧接着几声尖啸,随着声音在空中炸响,绚烂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映得整个涵陵亮如白昼。
很多人都向烟火升起的河边涌去。两人夹在人群中,一个不留神竟被冲散了。
“宁……五郎!”罗泽初被人群带着向前走,在人群中搜寻,两人之前还牵着手,这会子应该没分开多远,可是他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
“五郎!”他高声喊。
可是周围的声音太大了,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忽然左手被人一扯,那人伸出另一只手,从后揽上他的腰,把他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他闻到了那人身上熟悉的暖香,然后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漫不经心地笑:“抓到你了,阿初。”
宁钰忍。
宁钰忍永远记得那一日,他在灯火阑珊处远远望见他时的欣悦。仿佛触手可及,可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是茫茫人海。
对方所在,就好像是穷尽一生也不能到达的彼岸。
——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宁钰忍想。
后来,父皇逝世,兄长即位,他被封亲王,安王和其他兄弟也受封各赴封地。
后来,他因事出京,离开之前和阿初约好明年必定及时回来给他庆生。
后来,纪二回调京城,景文侯把侯位给了纪二,然后离开京城,纵情山水。离别时,一向不服气自家大哥管教的纪二哭得稀里哗啦。
后来……后来,竟是再也未见过。
这一去,竟是生离死别,竟是涵陵魏巍城墙下的最后一面。
一眼经年。
——
“王爷!王爷!”
“嗯?”宁钰忍回过神来,面前是朱颜和安王。
“这玉牌是谁送的啊?”
宁钰忍笑了笑:“一个故人。”
“故人……”
辞镜走了进来,打断了朱颜的话:“王爷这玉牌要不要收起来?”
“不了。”宁钰忍垂眸看着那青玉玉牌,“待会儿不是要去宫里赴宴吗,给我系上。”
“是。”
后来,他终于知道他没有死。
欣喜不再是死别,却原来是生离。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杜若街头,他没有握紧他的手,于是他们中间是汹涌人海,于是隔着其间遥遥而望。
八年前的告别,也是他没有没有握紧他的手,于是现如今任凭他苦苦寻觅,他杳无音讯;于是往昔皆成镜中水月,物是人非。
第一次失而复得已是幸运。
是他忘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
山水迢迢,他就在这世间,而他却未必寻得到他。
可是,他总是想,可以失而复得一次,那为何不能有第二次?
于是带着这妄想的痴心继续下去。
——
“王爷,该进宫了。”
“好。”
外面又下起了雪。
——
番外·溯洄·完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事太多了,没码字,放个高中码的番外,之前衿娘那一张把人的身份都大致点过一下,现在放也称不上剧透。

    我刚才看的时候很惊讶,发现现在写的和以前的居然差这么多,蛮羞耻的_(:з)∠)_因为没什么时间,我只是稍稍修了一下,希望大家不要嫌弃。

    主要是这段时间事实在太多了,论文和考试搞得我头疼,其实不仅仅是今天,前段时间发的内容写的也不是很好,实在抱歉,放假之后就好了qwq

    今天是七七事变的纪念日,敬英烈

    最后,祝高考的同学们取得好成绩,让我这个狮蛇两院双修的优秀毕业生给你们施个魔法!(不了不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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