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王在白石巷的私宅里下榻后,各路谒拜的名帖纷至沓来。宁钰忍一路走来并未张扬,可也并未多用心掩人耳目。权贵富人多有关系联络打听八方消息,纵然刻意遮瞒,也难免有消息走漏,既然宁钰忍并不计较此事,这些能递名帖的自然递来。所幸淮右虽大而富庶,也不是人人都能知道亲王的踪迹,天子强盛专权,晓得的人也不过眼巴巴地盼着天家贵人、金枝玉叶垂怜。宁钰忍便从中挑了几家,去赴宴,其余的,都是河清、辞镜两人打发了。
如此,大家便知羡亲王不喜这些往来唱和,便都不再递宴帖,而是费尽心思,钻研喜好,送上各色玩物,以讨其欢心。众人阿其所好,自然尽心尽力,河清代羡王收了不计其数的礼物,写了不知多少回帖,写得河清几欲掀案,最后抓了辞镜和岳恒充壮丁,把版印一样内容相似的官话帖子回了去。
光阴如梭,日子一连过去了十几日,河清走在回廊下,偶尔可见南渡于此的飞雁同墨迹一样划过如洗的碧落。
这日,河清点着礼物,却从一樽楠木佛雕下扯出一封拜帖:“怎么还有拜帖?谁翻了装拜帖的盒子?”
辞镜抱着写好的回帖走进来,瞧着他在桌前小声嘀咕的模样,问:“怎么了?”
“有一封拜帖,兴许是之前忘记放回去了。”河清往椅背一靠,将信件举过头顶。
“谁的?”侍女顺口问。
“唔。”河清眯起眼,信函背着屋外刺进来的天光,署名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楚,他端详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念道,“监渚州李通判闻嵊……”
辞镜似想起什么:“我记得前几日接拜帖时,他们家似乎没递帖子,而是送了许多东西,我问了前来的管事,说是家中老爷出门巡视去了,得过一段时间才回来,兴许是李通判回来了呢?你且看看。”
河清拆了信函,将内容略略一看,出了屋子。
他沿着廊子,七拐八弯地走到书房,岳恒正站在檐下盯着鸟笼,书房的门虚掩着,河清从百叶窗的窄缝觑到,宁钰忍正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他手中的东西正好被百叶窗遮住了,左不过是书信之类。河清见他如此专心致志,怕打扰王爷处理公文,便站在门前等着,观察起岳恒来。对方早知道他来了,也不在意,任着他打量。
岳恒腰间带着一柄长剑,剑柄支出老长,上边缠了一层看不出颜色的布,布条缠了好多圈,有些厚度,边缘沁出一圈乌黑。他的手正搭在剑柄上,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瞪向笼中的玄凤鹦鹉,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什么绝世武者或鬼神莫测的刺客,好似他随时会把它劏了下锅。鹦鹉被岳恒吓得不轻,扭过头不想看他,哪知这厮奸诈狡猾,竟然转笼子!
河清见那只玄凤鹦鹉瑟缩可怜的模样,怕岳恒再这么瞪下去,它就要“怒发冲冠”了,忙走到阶下,出声打断:“岳恒。”
岳恒转头:“嗯?”鹦鹉见恶徒松开了笼子,顿时松了口气,只是心有余悸,瑟瑟发抖地抓着木杆走了几步,离岳恒稍稍远了些。
“殿下在忙什么?”河清将注意力从鹦鹉身上转开,问道,若是在办事,他便晚些再来,索性也不急。
“他在看戏楼册。”岳恒眼神已经开始往身后的鸟笼瞟,手指蠢蠢欲动。
“……”行,这位爷从来没忙过正事,白瞎了他等的这段时间。河清简直想翻白眼。他揣着信往回走了两步,听着鹦鹉的折腾,实在有些忍不住,回过身来问:“你这是做什么?”
岳恒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逗鸟啊。”
河清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只能回:“……我有事和殿下说。”推门进去。
宁钰忍早听见响动,头也不抬:“怎么了?”
“李通判的拜帖。”
“巡查下县,他也该回来了。”
秋日晴朗,天高云阔,连带着天光也刺眼。百叶窗将屋外的光细细筛过一遍,光像谷壳似的零零碎碎落入室内,显出一些童趣的柔情来,书房里倒也因此不昏暗。竹片将光割出一栏栏,光影斑驳,尽数投在羡王俊美的脸庞上,光影如同歌女玉臂间朦胧柔软的披帛,顺着他的五官,描摹出细腻弯曲的线条。
戏楼册是一位赋闲在渚州的官员前几日送来的,一图一册,图是渚州地图,标了各处戏班戏楼,册子上记着各戏班戏楼善唱的戏本并当家花旦,还有其余同戏曲相关的名胜典故,倒也在别处没见过,毕竟读书人大多视梨园戏子为三教九流,正经人家哪里会花时间费心思整理这些东西?
羡王殿下是出了名的爱听戏。坊间戏说,某次羡王生辰,天子亲至羡王府给他庆生,结果大清早被戏班子的吹打声闹得回了宫,晚宴才露了面。虽不知真假,却也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许多人也挖空了心思在这上面做足了文章,以期博羡王殿下一乐,指缝间露出一点好处,成全自己所求。以往多得是人送些戏班戏子、排演新戏或者送些什么新本孤本的戏本子,甚至还有人用金银玉石并绫罗纱段做了一整部戏的台子和人偶孝敬上来……与之相比,这戏楼图册虽然有新意,却也不过尔尔,只是恰巧送对了时机。
宁钰忍指尖在图册上划过,在某一点停下,问:“他请哪家来?”
淮右戏楼林立,戏班子不胜枚举,逛梨园听戏曲成风,喜丧红白必听戏曲,大小宴会定请梨园,无论富贵贫贱,俨然已是风俗。
“忘了。”河清讪讪道,“这拜帖就放在桌上,我还以为是之前拿出来的呢……对了,”河清冲门外喊道:“岳恒,李通判的拜帖是不是你拿进来的?”
“嗯。”
“您看,岳恒肯定不记得问。”
宁钰忍笑盈盈地吩咐:“你写封帖子问问。”
河清苦着脸:“殿下,我手都要写断了。”
“嗯?”
“我写!我最喜欢写回帖了!”
河清蔫头巴脑地出来时,岳恒还在逗鸟,河清看了眼惨遭蹂躏的鹦鹉,叹了口气。
岳恒:“河清,这鸟实在是蠢笨,连句话都不会说,相府的鹦鹉会说好多呢,你去换一只吧。”
河清:“……换你个头!”
河清认真地考虑,他和辞镜要不要也去遛狗驯鹰,再让朱颜姐姐学学斗鸡斗蛐蛐……
若真如此……只怕别说陛下了,移居寻隐寺的长公主都要跑回来。
管家疾步穿行,脸上的表情可称得上喜形于色。他是跟着李闻嵊祖父的老人,看着李闻嵊的父亲长大,又接着替之后接过家业的李闻嵊打理家业,平日里威严自持,许多人心怀畏惧,此时却欣喜若狂,不禁让避让行礼的下人暗自咂舌。
这是遇见什么大喜事了?
“老爷,羡王殿下回信了!”老管家满怀喜悦地走进小厅时,李闻嵊正收拾兵器。他大开大合地坐在一张灯挂椅上,不假人手地打理兵刃,剑身一片雪亮,剑光反射到李闻嵊脸上,倒显得他眉眼愈发冰冷,甚至透着几分残酷的味道。李闻嵊前些时日到渚州下属县镇查巡整顿军务,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无法同其他人一般宴请羡王。他昨夜堪堪赶了回来,今日一早拜帖连着礼物一同送进了羡王下榻的私宅。李闻嵊本已落后他人许多,心中最该焦急如焚,可他不慌不忙,直待老管家冷静下来,才将宝剑交给下人,问:“王爷信里说什么?”
“问了宴会请什么戏班。”
“只问了这个?”
“只问了这个。”
“没问别的?”
“没问。”
“可曾问了曲目?”
“不曾。”
李闻嵊蹙眉,若有所思:“怎会这般?”
“兴许心血来潮,想看看您安排的曲目如何?”老人提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旋即他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不,不对。”
羡王平日可不怎么听南腔。这位王爷虽多往返于两京,可南都受涵陵影响极大,虽位于南方,风俗戏曲皆从北边,而涵陵也不时兴听南曲。羡王对南戏也不过只了解些皮毛。
“之前的人请的都是那些戏班子?”
“都是我们渚州顶好的那几家,淮阳、绕梁之流。”
“邱应是怎么回事?”李闻嵊看着几位有幸得宴羡王之人的名讳,却在其中一人的名字上停了下来——邱应。其余人或如知州韦易炚位高权重,或如王槐安是致仕赋闲的老臣,唯有邱应一人在其中格格不入,邱应官职在李闻嵊之下,此人两袖清风,官职虽不低,却也不足以让人特别放在心上,惟靠着俸禄过活,所幸他上无长辈、膝下无有子女,家中人唯有一位妻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可决计没有闲钱请淮阳这类戏班子。
果然,老管家抚须一笑,带着些无奈和兴味:“邱大人估计只是想走个过场,跟着递了拜帖,他呀,请了个乡下的草台班子,羡王亲至的那日,邱大人下了职回家,远远瞧见王爷站在家门口,忙折回去买了条鱼。”
“……”
除却邱应,其他给羡亲王递了拜帖的,都是请了渚州一流的戏班。
渚州最好的戏班和草台班子混作一谈……
“老爷,这戏班……”
“除却这几个,选其他的吧。”
“绣雁如何?唱功虽不如那些顶好的,可论起将南腔北调熔于一炉,也只有他家了。”羡王多听北戏,自然不需要弄斧之人,如今又连着听了几场南腔,难免腻味。南北融汇,正有新意。
“便如此吧。”李闻嵊道。只问戏班,不关心戏曲,与其说是听戏,倒不如说是寻人。羡王殿下到底想见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