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匆匆过去,很快就到了李闻嵊宴请羡王的日子。李府提前两天就派人将绣雁戏班接去府上排戏。
李闻嵊亲自看着绣雁排了一遍,又一阵风似的赶回去处理公务,来去匆匆,却也可看出他对此次宴会的重视了。李府上下也忙忙碌碌,幸好这不过是场私宴,只请了羡王。倒也不是李家不想大办,只是之前王家请了羡王,大办了一场,结果羡王心中不喜,宴会举行到一半便走了,王家家主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亲自去上门赔罪。虽然亲王宽宏大量不计较此事,可王家闹了个大笑话,徒增笑料,怕是要被嘲笑许久,多年后说道起来,大有人翻此旧账。此事后,大家都设私宴,邱应知不知道此事李闻嵊不清楚,但邱应家境贫寒,自然没钱请人,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了。
转眼日头高挂,已是晌午,光影沉沉,让人昏昏欲睡。众人已练了一上午,且连通判府派来监工指点的管事也有些睁不开眼,周温汝便和管事说了声,征得同意后,让戏班子里的人都回去歇息。那管事巴不得他们回去,说了几句就同意了,装模作样地告诫几句,迫不及待地会周公去了。
绣雁回了住处。其实像绣雁这种驻在本地的戏班通常是提前到场,唱了戏,没事便可离开,主家也不会专门在府邸中安排什么住处。可因着这次是羡王亲至,与众不同,李家特意提前几天让绣雁来府上排演,又特意拨了个院子给他们修整,其实也是监视他们,防患于未然。
院子不大,却有几分精巧,院中有一汪活水,泉水依花傍柳,将小院从中间隔开,放不显得平铺直叙。这院子又恰巧中了一小片梨花,此时花期已过,却也有几分旨趣,将他们安排在这间院子,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大家收拾了一番,纷纷打着哈欠回了厢房。
“阿檐,你等一下。”
罗檐回过头,见是周温汝站在池边,便与身边人告歉,朝班主走了过去。周温汝却只点点头,不说话。
周温汝明摆着不想别人听到话题,旁人也不好逗留,都加快步伐进屋。罗檐也站在周温汝旁边陪他一起等,他目光扫视院中,这小院凭栏处,皆种了各色各样的秋菊,此时菊花花事热烈,一丛丛,一簇簇,层层叠叠,各色纷呈,乱花渐欲迷人眼,衬得朱栏碧窗幽静芳雅,给粉墙黛瓦添几道生机。主人雅趣皆在此间。罗檐一向对这些细小处感兴趣,研磨半日都不觉得枯燥,更何况短短片刻,他心里好奇这院子的主人是谁,那位李通判可没有这样的意趣和心思。
不过片刻,院中除了他俩,再无旁人。周温汝引着他在竹丛旁的石凳上座下:“廊下看花,池边听竹,这主人好不享受。”他闭着眼,脸上透出些微笑意,此话一出,满是学生气,仿佛他还是那个喜登进士的天子门生,让罗檐想起初见时那个书生意气的周温汝,青青子衿,正气盈袖。
只是世事打磨下,壮志已消,雄心懒起,那书生已在年年更迭的四季中隐去,只剩下一个为生计烦恼的戏班老板,偶尔从外面回来,带些礼物给戏班里的诸位,查查账,打点打点小吏,也就过了一天。偶然窥得的一点,不过昙花一现。
思及此,罗檐心中自嘲,自己不也是么?他早料到周温汝会找他,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近了,却还没看见周温汝来找自己,他都觉得奇怪,如今事到临头,他却只觉松了一口气。
周温汝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想怎么开口:“……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他见罗檐沉默着点点头却不说话的样子,叹了口气,“我担心你。”
“白露也是。今晚客至戏开,你见着那位客人……着实让人担心……”周温汝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希望罗檐说些什么,青年却仍是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过去啦,阿檐……”他本该在说些什么,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就像那道圣旨无法违逆地落下来时,砸得人心里头空落落的,寒窗十年,无数抱负与理想,人间浩然正气,就这样烟消云散。也没什么好说的,谁也不知道那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岁月无常,无论是谁都已面目全非,可有些东西,仍然耿耿于怀。
罗檐笑了笑:“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早该过去了。”他话音的调子沉了沉,拖出些许凄凉,“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再无回转。
过去了,便是海阔天空;过不去,也早已身陷囹圄里了,哪里还待得此刻脱身?
“若是不行,我便让月桂替你上去,她也到了该独当一面的时候。”
“好。”罗檐点点头。
青年转过身时,周温汝恍惚间看见了那个少年郎,可这只不过是一刹那,他马上意识到面前的的的确确是这个困顿于一方天地的戏子。
春风桃花俱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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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戏子们都打扮起来,上油彩,穿戏服,角儿、箱倌、检场的,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因着罗檐戏份靠后,还没上妆,只将戏服换上。李府的婢使全都到前厅去招待了。
“哎呀,油料、颜色都不够了。”一个箱倌急道,“备用的没拿过来,头面里有些珠钗也在里面。”他是箱头带着的徒弟,平日颇得重用,这几次箱头有意锻炼他,让他管戏箱。此次事关重大,箱头不敢都托付给他,但因这箱倌之前并未出过纰漏,就吩咐他管彩匣,哪知临了便出了事。
箱头骂道:“你这吃干饭的小兔崽子,叫你看个匣子都干不好,白长了一对招子……”
管箱的脾气暴躁,嘴皮子尖酸,总管事怕他骂个没完误了事,又担心他冲撞了贵人,忙打断箱头:“事到临头你骂他也没用,况且我见他平日也仔细,一时出错罢了,为今之计,还是将备用的拿过来。”
箱头听他劝说也冷静下来,对箱倌道:“还不谢谢总管事?快去把箱子取了来,仔细别又出了乱子。”
箱倌连忙作揖又起誓:“多谢总管,我定把戏箱好生带过来。”忙不迭要跑出去,却被罗檐拦住:“小六哥不急,齐宣的妆都还没上完,我去吧。”
总管事和箱头有些犹豫:“拿个箱子,怎劳得你去?”
箱倌也连忙摆手:“不成不成。”
罗檐心平气和地劝道:“再过一个时辰戏就要开场了,涂抹完了角儿,还有班底,上妆还要小六哥,他一来一回,哪里来得及?还有别的事也要一一布置,也要花费时间,我的戏在后面,不如我去。”何况这事也不能让外人去拿,翻动了戏班的紧要东西不说,杂七杂八的物件,外人也难分得清。
这是浅显的事,只不过刚才三人急昏了头,再加上戏班子里的尊卑,都有些转不过来,此时他一提醒,三人倒是清醒了,箱头仍有些犹豫,总管事却是同意了。
箱倌道:“那戏箱就在李大人的院子里,师父屋子东边窗下。”
青年回到院中,依言找到了戏箱,拿了紧须的外,又各拿了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他这次回来,除了担心时间不过,还有就是忘了带一样往常贴身放置的东西,心里没底。罗檐转身进自己的屋子,拿了样东西贴身揣到怀里,便原路返回。
穿过花园,再转个弯走一段便要到了。
恰巧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并交谈的人声,是李闻嵊引着人去设宴之地,能由李通判亲自引荐的也只有这宴会唯一的客人,羡王。
只见李闻嵊落后半步,在一位青年身后小声介绍。青年头戴玉冠,梳了个半束的发饰,显出几分恣意来。他今日穿着一身绣了竹子的白袍,外罩蓝纱,拿着文人扇,有些散漫地听着李通判的介绍。形容俊美,长身玉立。那张脸让人陌生又熟悉,罗檐从中隐隐窥得年少时的影子。
真是飞来横祸。罗檐瞧着走近的一行人,嘴角发苦,也不知道该怪谁,只得赶忙侧让低头,躬身行礼:“见过诸位大人。”
一双锦靴在罗檐面前停下,是羡王。羡王锦袍的下摆上用透丝绣了竹子,光落在上面,人走动时,便可看见波光粼粼闪现的暗绣图纹,然而,最引人瞩目的,是他系在腰间的一枚玉牌。那玉牌尾端垂坠着流苏,不过女子掌心大小,莹润剔透,是一块羊脂玉,看得出主人时常把玩,只是上有纹路,似乎还缺了一半。
罗檐心中一阵恍惚,幸而他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
宁钰忍看着那行礼的戏子,戏服委地,乌发随意束在身后,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十指纤长,越过手可看见光洁的额头。羡王看着这身影,突然想起一位故人来,那人行常礼时也似这副模样,只是微微抬头,露出一双单看显得过分清醒的眸子,俊眼修眉。宁钰忍探出扇子,想看看此人的面貌,却看见那戏子脚边放着几个匣子,想是忘了东西,回来拿。扇子顿在半空,羡王默了默,他想,那双手,终究是用来写字,不是唱戏啊。
河清和辞镜眼睁睁看着羡王将扇子朝那戏子伸去,又莫名其妙地收回来,心中猜疑,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李闻嵊都愣了愣。
等着羡王一行人走远,罗檐方得直起身来,他心情大起大落,思绪兜转混沌,一身冷汗,最后,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现在都比我高那么多了。”
以前一起上学的时候只是高一点点呢。
等到冷风一吹被冷汗浸湿的里衣,罗檐才醒过神,拿起东西,运足赶回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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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王靠在座位上,目光放在戏台上,好似在全神关注情节的进展,心中却仍想着之前遇见的那名戏子。这绣雁的唱调确实颇有新意,南调中带了北腔的激昂,虽仍显柔靡,唱功也稍逊淮阳、绕梁,却也足以叫人拍案。
只是角色往来,如今已是第三幕了,男女主角都上了场,其他角色也打了一个来回,可来来去去,也没有看见羡王想找的人。不,那旦角儿身形似乎和路上偶遇的戏子差不多,且那人穿的也是旦角的衣服……
宁钰忍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自己痴心妄想幻化出的假想罢了,看见个戏子也能想出这么多有的没的,真是魔怔了。
他兴味尽失,将酒盅的酒一饮而尽,心灰意懒地想要起身,却听得台上琴声铮铮,音乐一变,水袖抖落,出来个新角色。
那新角色来到女主角身旁,撩了袖子,还未开唱,只看向台下,将真容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眼角一抹红晕开,勾出春色。
一双眸子似浊世间的清醒客。
惊得羡王殿下摔了扇子。
记忆中的眼睛与台上的重合起来。
“哈,我还以为是《拾花扇》,”羡王遮住眼,摇头笑道,“原来是真假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