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是个没人要的小怪物。
我人生中的第一缕光泄进整个世界时,一柄软剑扬起回风落于我眼前。珠玉似的好听声音带着疑惑的语气问:“你是何人,或是何物?”
我动了动嘴唇,然后听见自己发出像幼兽一般低沉的呜咽。
对方一转念,掌中的持剑便化为乌有,三指在我额间一拂,我便感到有光点和风息涌入肺腑。她术法探看间,倏地神色一凛,后又恢复平静,深深地凝视着我说:“你是个小怪物,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就像不知道原本黑漆漆的沼穴为何忽然换了个世界,不知道原本孤孤单单的生活为何忽然多出一种声音,亦不知道降临在我面前的这位神女,为何这么美。
她的表情像是立下重大决定,却不那么郑重一般宣布:“不过既然是我青要山下发现的,那就归我管了。”
然后一把将我轻轻抱起,我看到自己身上的污泥弄脏了她素白的衣袖:“以后,你就与我在这青要山山顶的武行宫生活吧。”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我只知道,自打被神女领回去后,便不用日夜以腐殖草泥为食,不用在浓稠的黑暗中摸索爬行,不用伴着耳边无知无觉的絮语入睡。
美丽的神女令我焕然一新,她让我叫她清如,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会写字。然后她给我换上干净的衣裙,并送给我一个名字:白薇。
清如不许我下山,只准我在行宫周围的山顶附近游走。清如不许的事情,我便从不忤逆,我陪在清如身边渐渐长大,我是她捡来的孩子,我是如此依赖她。
我在青要山呆了三千年,那算不上一段无聊的生活。清如很会教养学徒,我很快像正常人一样起居自理,我会唱会跳,当然最令我高兴的还是逗清如笑。
她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行宫里——每次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虬枝上望着夕阳,像一座立于此地千年万年的雕塑,我就想——她一定很寂寞。
山中不时有来窜门的神兽精灵,一到温暖的季节就热闹非凡。有一只常爱来行宫做客的三青鸟,脑瓜比我还精,看见清如就讨好乱叫,清如就喂它一些寻常的丹药。
自从我在这里比较熟了之后,有一次这只三青用尾羽蹭我脑袋,清如说它这是在和你交朋友呢。我试探地伸出手,叫:“秋秋?”秋秋是我模仿三青鸣叫的拟音,它似乎接受了,“啾”得十分明亮。从此以往,每回这只三青来,我都开心地拍手唤它:“秋秋,秋秋。”
武行宫为什么只住清如一个,青要山为什么鲜有人来,我从没问过清如。为什么要问这些,那时候我并不在乎。清如最后一次记录我的年纪时,我已经三千多岁了,可离开青要山时,我还是个傻的。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一天,我坐在大门的石阶上,夕阳西下,漫山镀金,我挽着摇摇欲坠的双髻,浑浑噩噩间快要睡去。就在那时,极目远眺处刺来数道乌金祥光,是那时的我难以想象的浩荡仪仗,围着中间最尊贵的天神,朝着武行宫涌来。
九重天上的众神之主落地于我面前时,我谁也不认识谁,我直接被扑面而来的神威吓得蜷在地上。天帝的身影像一座山,只默然注视着我,可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却成了我幼时难以磨灭的梦魇,我总后怕着,怕他捏死我像捏死一只虫子那么简单。
清如终于出面将我从这局面里带走。
清如亦死于他来到的第二天。
清如告诉我那是天界尊贵无比的天帝,他来找清如说些事。清如告诫我在他们走之前不可以随意出入,我便坐在床榻睁眼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成黑夜。
清如不知道,我的房间和她的仅一墙之隔,又怎么会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那彼此之间的一字一句仿佛针针见血:“你自即位天神舞罗司职起,已过十七万年。我如今只想放下一切问问你,这期间我下派的无数旨意,请舞罗归位天宫的要求,为什么你都要一口回绝?”
“我说过,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一个人在青要山度完此生。那个时候,我们不是就此别过了吗?轩辕,我以为你早就该放下。”
“十七万年啊清如,我只是不愿我们的关系连陌生人都不如。难道你对过往的恨意,让你宁愿孤身在荒山上消耗青春,也不愿见我一面?”
清如似是叹息:“陛下,缘仅于此。我的心,早就没有任何过多的想法了。”
沉默半晌,我听见天帝冰冷的语气响起:“那门口坐着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于情于理,你的第一反应难道不是立即上报天宫吗?若不是我此次亲自前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我也是准备听听,你会给我个怎样天衣无缝的理由。”
清如回答得慢而颤抖,言辞间却有些过激:“轩辕,这与你有何干系?你又受了什么刺激来管我的私事?难道是时间太过久远,你都忘了答应我的许诺?”
“你的私事?你的许诺?看来真如传闻所言,她是你的孩子?”
“荒唐!轩辕!你从哪听来的这种话?”
“你既不让我管你,便不要管我会做什么。我一介天帝,自是有各种手段查明——看看她是谁的血脉,还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
又是沉默,连看不见的我都能感受到那沉默蕴含的不寒而栗。只听清如决绝道:“我相信陛下说到做到,可陛下若是敢动她半分,那也连着我一起往死了算吧。”
天帝似乎是最后的咆哮:“你敢!”
听完这些我还是懵懵懂懂,争吵的声音除了让我害怕,还是害怕。夜凉时分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清如轻手轻脚睡到我枕边。月光下她脸色苍白,笑容有些勉强,又像是刚哭过,在黑暗中我看不大真实。
我迷迷糊糊地问:“他们走了吗。”
清如摇头:“明天就会走了。”
清如像呓语般叹息:“这一天还是来了。白薇,从把你带到山上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曾奢求。无法想象,如果你被那群人发现会是什么结果……我活了这么久,还怕什么?可如果拼尽全力保护你,你又该怎么活下去……白薇,我其实很喜欢你,谢谢你陪着我的时日,我很开心。”
那语气难受得像是道别,我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话说:“清如,我也好喜欢你。”
清如在我额上一吻:“睡吧,好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奇迹般感到神清气爽,却发觉额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三瓣点梅样式的花钿,怎么也擦不掉的绯红。等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清如不见了。
可笑的是,我见清如最后一面,还多亏了天帝的部队。一行人神色匆匆地往青要山的悬崖跑去,我也就急急地跟在后面。
天地间,清如背对众人立于悬崖边,右手执剑,白衣从容。一贯自持稳重的天帝此刻却像换了个人,站在清如不远处神色痛苦低声相劝,又不敢再往前一步。
她什么也不说,只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右手长剑眨眼没过咽喉,像一瓣重莲蹁跹跌下山崖。我听见此生最凄厉的一声惨叫,唤一个回不来的名字:“清如——!”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概念,神仙的死和凡人的死又有什么区别。或者说神仙的死不是死,叫陨落。我只知道我是清如捡来的,我应该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
在我眼中,我和那只会讨人喜欢的三青鸟没什么区别,我的世界因她才彻底改变,就像一只小宠,我的世界不能缺少她。清如从悬崖跳下去了,那我也就该跟着一起跳下去。
我应该陪着一起跳下去。就在我准备的那一瞬间,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又把我捞回地面。一个身着玄甲的男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问:“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着急要找清如,还没挣脱开他的怀抱,就见乱成一团麻的众人中一个身影毫不犹豫地随之跃下,一群人也是该跳的跳,该叫的叫。
或许清如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孤独吧。
离开青要山前我最后一次见了天帝,他双眼布满血丝,看我的眼神也沧桑许多。指尖却在我额头的花印上来回摩挲:“你知道爱而不得吗。”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他像失了魂魄又说:“跟着擎苍,他会带你去天界。”
我说:“我在青要山住的。”
他一动不动看着我,像是要看穿我的灵魂:“清如用毕生修为给你下了封印,她死了,便不会有人能窥清你的神识,找出你过往的秘密。而你,却可以使用她的法力。”
“朕不管你什么身世,值得一介神女做到这种地步。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朕只要不死,就一定会查清楚。”
我听不懂,只问最想知道的:“清如在哪里?”
“她死了。她失了修为,死前又给自己下了噬魂咒,连入六道轮回的机会也无,当真是走得干干净净,魂散天地。”
擎苍就是那日把我从悬崖捞上来的男子。在一群武夫中间站着,他挺拔的背影着实飒爽英俊。再次见面时,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复杂,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白薇。”
我又说:“你是擎苍吗,那个人说你会带我回天界。”
他愣了一下,笑笑:“我叫时染,我的名号是擎苍战将。那个人应该就是天帝吧,我们应该尊称他陛下。”
我皱眉表示不习惯,他又说:“没错,陛下有旨命我单独带你回天界。以后不出所料,你应该就会在九重天永远住下了。”
我不满道:“我有家,我也有清如。”
时染的大手搭在我肩上,平静地说:“孩子,天神舞罗不在了,你一个人往后怎么在这山里住下去?我们回天界之后,比这里好玩得多,到时候你在花神身边教养,还能遇见更多有意思的人呢。”
我有点想哭,双眼又闷又涩。我听见时染温柔地说:“白薇,跟我回天界吧,会有人照顾你,一切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