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感到后面的目光如芒在背。然而最让我恐惧的是天帝的眼神,当他看到是我的一刹那,眼神从漠不关心立刻转变,牢牢锁定在我身上,令我忍不住发怵,像被一条阴寒巨蟒束缚。
那是我生平第二次见到天帝。那一双眼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汹涌的惊疑,不安的责难,隐忍的阴怒……像深渊下的万年玄冰,刺骨的冰锥像是可以把我钉死在天庭上。
他死死盯着我,只有我能感受到,他其实在看的是我额间的梅花封印。
天后明显感受到天帝的反应,像是得逞后的快感,露出婉转一个笑:“是你?我记得你,你不是百花宫的白薇吗。”继而道貌岸然地指出:“既是百花宫的人,身份又如此特殊,是花神没有教导好你,还是你成日不学无术?”
迎春忍不住拱手辩解:“天后娘娘,七七是我们百花宫年纪最小的,孩子天性未定,偶尔犯错,知错就改还是很好的。”
天后皱眉,不依不饶:“那也不能这般不成体统,在天界待了这么长时间,你都学会什么了?有何本事亮出来给众卿家开开眼?”
步步紧逼之时,天帝突然开口:“离朱,说过多少回了,不是让少把下界不知名堂的东西带上天来吗。”
再次被点名的离朱干笑笑承道:“陛下说的是。”
接着冷淡拂袖,有赶紧散了这一茬的意味:“今日是为天界将士准备的丰功宴,不相干事等……”
天后直接打断:“说到不知名堂,这孩子好像就是陛下从下界带上来的吧,不明背景地住进百花宫,连授牌司都没机会确认身份,是有众卿家不能知道的秘密吗?”
气氛顿时冷至极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后竟然狠得下心当众点到这一步。天帝沉默,脸色铁青,连我都能感受到下座的各路神仙表面毫无波动,内里的八卦之心实则蠢蠢欲动。
一手造成这般局面的天后跟没事儿人似得对我笑笑:“你不要害怕,会多少法力就使多大本领,来吧。”
这是推着人往火坑跳啊?我战战兢兢,嗓子眼都在发抖:“回,回天后娘娘,我,我只会扫地。”
有一瞬间的静谧,接着率先被倾夙打破,她捂嘴偷笑:“你是在逗我们吗?可真会给天界丢脸。”
姑侄俩一唱一和,整个广庭天宫在我眼里成了看好戏的戏台。
天后一把火越浇越旺,只听她说:“这就是你最大的本领?也是很有趣了。”又转向天帝:“陛下,其实无妨她被带上天界来有何不可告人的原因,只要是个上进的,肯忠于天界道义,就都好。依本宫看,这丫头只是太过愚笨,灵修方面缺少深造……正好我的韶光庭也没人打理挺久了,不如让这丫头锻炼一晚,可否帮本宫扫完韶光庭?”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天帝拒绝,他就要坦白带我上天界的理由和公开我的身世;可如果答应,我就要接受“锻炼”,给天后扫一晚上地。
其实不用猜我都清楚天帝会怎么选。
迎春听了却干着急:“天后娘娘,七七才八千岁啊,韶光庭这么大,她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一夜扫完?”
“八千岁?那也不小了,只是扫个地而已,做什么大惊小怪?”
迎春眼见拦不住,堪堪跪了下去:“七七是我带来的人,那此事迎春也有责任,就让迎春代为受惩吧!”
天后厉声道:“迎春仙子,是不是不管你们百花宫的内务,就越来越没规矩了?陛下,你决议如何?”
我不希望牵连到百花宫,这本就是必然接受的事。我陪迎春一同跪下,也不那么惧怕了:“天后娘娘,我愿意一个人扫完。”
我看到天帝深深凝视着我,有穿透力的目光像是越过重山万水。他看着我的眼睛,是想看透什么呢?
良久,天帝摆摆手结束这场闹剧:“既然如此,那就随了天后的安排吧。”
天帝既开了口,万人皆噤声。迎春有心,也只无力,我被侍卫领走时还看到她欲哭无泪地用唇语安慰我别怕,她会找花神来帮忙的。
后来我才知道,当日时染带着柏辰去往东荒拜师,花神也不在,我当真在天宫成了孤立无援。
说实话是我小瞧了天后的花园,韶光庭不止是大,是忒、忒大。我从来没见过谁家的园子建造的如此奢华,完全是琼宇仙境,大的可以比拟住下百花仙的百花宫。如果连个花园都这么大,难以想象天帝天后成日住在什么地方。
怪不得走之前迎春看我的眼神那么担心受怕,我想不就扫个地吗,这事我在百花宫做的还少?井底之蛙的眼界彻底害我不轻,怕是扫一百年也扫不完,我怎么还能心平气和地在天帝天后面前逞一回勇?
天后还颇有心眼地给我安排一位督查仙姑,她一脸嫌弃横眉冷眼地看我抱着把扫帚发呆,便大声呵斥道:“看什么呢?这片的扫完还有下一个呢!扫地归扫地,还要把整个庭院擦一遍呢!小小年纪就知道偷懒?这一寸寸你可拿扫帚扫好喽,有我在可别想耍花招。”
我看着落满地的残花败叶,浮尘远景,心想:完了,我唯一会的本领你都不让我使出来,又算哪门子锻炼呢。
天上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慢慢的,我从白日扫到黄昏,从黄昏扫到薄暮。除了洒扫,还有无数遍擦拭,除了爬上爬下,还要顾上脚下花草。
一把扫帚让我扫得掉毛,一双手磨出大大小小的水泡,疼了就戳破,一戳一个,满手黏黏的血痕,像小刀子刻进肉里。为了转移疼痛,我开始胡思乱想:我听谁说过,水泡烂了会留下疤痕,时间长了就成茧子,茧子丢不掉,像硌在心里的石子。
阴魂不散的督查仙姑两眼愤懑地盯着我不放,一边抱怨我害得她这么晚了还不能离身。这真是磨人的体力活,渐渐地我全身酸痛难忍,四肢沉重乏力,脚底板像走在火石上,眼前不知是眼冒金星,还是黑夜的星星。
恍然间,我感到有凉凉的东西点在脸上,还以为出现幻觉。扫着扫着才意识到是下雨了,不知今夜的风师雨伯哪来的闲情逸致,难道天后的花园都是半夜浇水?
雨势越来越大,明显是一场暴雨。督查的仙姑气愤地跑到树下:“真是晦气,偏偏今晚还下雨。你快点扫干净!”想了想还是准备离开:“不行,我要找人来替我。喂!你可不准乱跑,跑了罚的还是你。”
狂风把我扫好一筐的落叶又吹倒吹散,漫天残花落入泥泞雨地。瓢泼大雨打在身上,浸湿衣袖,寒气顿生。我孤零零一人站在空旷的庭院,和韶光庭的所有草木一样,是一株立于此的树木生长——要是我能像树木一样没有感情就好了。
我摸了一把雨水,分不清脸上从哪里来的水泽。胸口闷得钝痛,额头像是有文火在烧,低头抬头一阵晕眩。我重新拿起扫帚,被脚下石头一绊,身子一软,躺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我陷入浑浑噩噩的梦境。
我像是没有实体,在识海中浮浮沉沉,连可以抓住的悬木都没有。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到一阵温暖的光亮围在周身,终于能心安一会儿。又像隔着一层琉璃墙,明明能听到人说话,眼皮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唉……天后也真是,何必跟个孩子过不去呢……”
“不管怎样,花神回来就没事了……冷香,你去歇一歇吧……你别哭了。”
“真是天可怜见的孩子,要不是花神及时赶到,就要在雨水地里泡一夜了,那时候就不止发热这么简单了。”
“迎春呢……喝了药就该没事了……这样下去,总归不行……”
“……”
我想再听一会儿,那股温暖的力量却轻飘飘地把我带走了。我心想:你要带我去哪里呢?然而只是顺从地飘着,飘着飘着我就看到了清如,那是幼时的记忆:清如蹲在地上采花,我出声唤她,她却像听不见一样。
一会儿我看见小时候的我跑到清如身边,清如把编好的花环带在我头上,牵着小时候的我走远。我心里闷得难受,拼尽力气一个鱼打挺舒展开来。
这次灵台竟然一片清明,我看见自己像一团若有若无的气珠,一个远远的身影提着斧头走过来。我撑起身摸到头顶的包裹物,才发现那是一层十分坚硬的贝壳。
原来我是睡在贝蚌里呢。
意识到这一点我立马惊得睁开眼,眼前却是熟悉的梅居。四肢动一下都是痛,嗓子干渴的要命,我醒来就咳,身体异常脆弱。
“七七!你,你醒了?”
我咳出眼泪,看到冷香模糊的身影,欲出声询问,嗓子哑得却不像话:“我,我这是回百花宫了?是怎么回来的?”
冷香帮我把药端来:“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原来就在我昏倒之后,花神就闯入韶光庭不由分说把我接走了。迎春回了百花宫跟花仙们商讨一番还是决定前往南海找花神。花神连夜赶回九重天时,我正被雨淋的全身发热,神仙生病跟受伤不一样,就算有花神治疗还是要喝药,等身体恢复过来。
冷香说,因为此事,迎春自罚在骊阁闭门不出抄《女诫》,我昏睡的这几日,百花宫上下都很担心我的病情。
我垂眸黯然:“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冷香叹了口气,手放在我肩上:“都不重要了。你觉得没什么大碍之后,记得去主殿找一趟花神,她有要事跟你商量。你看看最近还想添点什么,东西我都收拾好了……”话还没说完就偏过头去不再看我,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哽咽。
我心头一震,反应过来冷香话中暗含之意,不可思议地喃喃:“这是……做什么,是为什么?因为我在天帝天后面前说错了话,花神就要把我赶出百花宫吗……”
冷香难受地回答:“不是的七七,你根本没有错,这一天总会来的。你离开百花宫,也会过上更好的生活……七七,花神帮你找了玉清天尊,你就要拜师修习仙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