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自那天就再没搭理过我，我还在琢磨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某日玉清天尊却单独把我叫了过去。这种事发生，十有八九没好事，在师傅巍峨的浮雩殿内，果然除了我之外，长阶旁还站着倾夙。
倾夙出落得倒越来越有天后的影子，胭脂敷面，身材也愈加玲珑有致。唯一不曾变的是她那骄傲的微笑，总是胜券在握的模样让人心里并不是滋味。
落落的出现让我稍微意外，她只沉默僵硬地站在帷幔后，某种不安的预感却越发强烈。
我硬着头皮只能作揖道：“师傅，有何要事吩咐白薇吗？”
天尊的神情是不同于往日的严格，声若洪钟在殿前叱问：“有同门举检你在考试中作弊，可有此事？”
我心里咯噔一声，当即反驳：“当然没有！是谁这般随意栽赃，同为师门又居心何在？”
倾夙好整以暇地接道：“白薇，你就不要再挣扎了，师傅在上，何来栽赃之说？自然是有凭有据，证人已向师傅知会一切，你早点认错最好。”
我联想到前因后果，落落之前反常的举动，恐是屈打成招。我复杂地看向落落，咬咬牙：“……好，就算我只做过一回，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能证明什么？弟子现在早起贪黑加强训练，剑道术法比之前不知强了多少……”
天尊厉声打断：“那你是否也承认，你自创的作弊技法在考试中掀起的不良风气，罔顾学宗伦理道德，甚至影响到你身边的同门？”
我一脸震惊，没反应过来：“什么？！”
此时此刻，落落上前跪在天尊座下，背对我们不紧不慢说：“回师傅，白薇虽一时兴起自创了这作弊技法，但实际上知晓的就我们两人。她私授技法之时，也怪我没能固守本心，请师傅一同责罚。”
我望向祁落落决绝而又单薄的背影，感到一瞬间的无力：“落落……”
倾夙趁机落井下石：“师傅，白薇她如此欺瞒众人，败坏学宗风气，应当逐出师门，以儆效尤。错了就是错，谁还管是什么时候的事？”
逐出师门？！我好似遭了晴天霹雳，没想到严重至这般地步，慌乱中跪下：“不可以师傅，弟子学业未成，不能就这么离开啊！”
天尊只摇头叹气，话中语气像是我已无药可救：“没想到我教导出来的弟子，竟让人如此失望。白薇，你难道不知勤能补拙，为何偏偏存了这样偷懒的心思？”
我眼前模糊一片，只顾把头埋在地上长跪不起：“师傅，对不起。白薇知错了，对不起。”
“祁落落，罚你将《师诫》抄录五十遍。至于白薇，在浮雩殿前罚跪一晚，明日打擂榜的比试也不用参加了，去把云池里的污水换一遍吧。”
我跪在浮雩殿的石阶前，感受到路过同门的窃窃私语。倾夙故意得逞地从我身边擦过，我喊住她：“倾夙。”
她停下来，并没回头。我问：“我记得近来不曾招惹过你，你却为何针对于我，甚至伤害逼迫我的朋友？”
她笑，却不是对我开口：“是啊，白薇落魄到这般田地，你就没有想象过吗？”
我回头去看，原来她在跟柏辰说话。柏辰什么时候来的，我竟没有发觉，他蹲下来默然看我。我回他一个笑，表示自己没事。
倾夙对柏辰得意道：“其实只要你明天的打擂榜比试故意输给我，就不会发生这些事，可你偏偏不听话。柏辰，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说过，自有办法让你不痛快。”
我一听，愤然不平喊：“故意输给你？你就是为此才刻意刁难我？柏辰，不要屈从在她手上，我没事，明天你正常比试就好。只有打不过的人才会使这下三滥的手段。”
倾夙不屑：“嘴硬的扫把星，明明都要被逐出学宗了，还有什么资格……”
“你闭嘴。”
柏辰面色冷如玄铁，突如其来的强大气场一时震慑的不只是我，连倾夙都没及时反应。他道：“我和七七，会好好地在学宗修行，不会就这么简单如你所愿。”
时至半夜，我努力运气控制住膝盖的酸痛，可还是抵挡不住沉沉睡意，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靠近，猛然惊醒：“谁！”
夜色中显出落落的身影，她悄然走近，拿出两个膝垫：“夜里寒气重，趁现在没人，把这垫在膝下吧。”
我偏头不去理会，祁落落却自顾自将膝垫放入我膝下，边说：“白薇，此后，我们还是不要做朋友了。”
我一时气噎：“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
她面无表情地解释：“倾夙不甘落后，想让柏辰在明天的比试中故意输给她。柏辰不肯，倾夙就拿你做威胁，她找到了我们的把柄，就是很久之前作弊的那回。”
我脸色微变，看到她慢慢低下了头：“她逼着我在天尊面前告发你，我不愿意，倾夙就开始变本加厉。一步步到如今，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不能忍，可倾夙拿我奶奶的名誉要挟，要我整个家族蒙羞……我说过，我无心无情，我实在无法了。”
“我亦知你恨我，不用担心，天尊下了新的吩咐，给我们四个分配了单独的别院。从明天起，那整间院落就都是你的了。”
见我情绪跌宕起伏，落落又忍不住补充：“白薇，你知道柏辰现在摸黑在云池，给你换了一夜的污水吗？”
我怔住，倒抽一口冷气，弱弱问：“……你说什么？”
她复杂道：“他对你很特别，你感受不到吗？他对你这么好，你就从来没怀疑过吗？”
我不免激动：“祁落落，你和我之间的事，不要牵扯怀疑柏辰。或许我注定孤孤单单……但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主动找你了。”
少女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只轻轻一叹，又消失在夜幕中。那一夜，浮雩殿黑色的剪影扶风自守，月凉如水，空旷无人的长阶光斑寂寂，我终究没忍住眼泪。
修行的时光虽然漫长，我却觉得长大转瞬即逝。年少时莫名的欢喜，情愫的悸动，也从暗涌逐渐明晰，这其中首开先河的例子，独属南海龙太子——夷桑。
那时我一万四千岁，习惯了成日独来独往，自寻乐呵。夷桑追求倾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趣就趣在夷桑人憨胆子大，倾夙是一个多么高傲的公主，夷桑一颗痴心可谓下足血本。
他不仅出手阔绰，奇珍异宝闭眼砸，还软硬兼施，隔个两三天送去一封情诗，以此来显示纨绔世子在追求道路上的真挚。
倾夙呢，虽然瞧不起夷桑的种种行为，倒是很享受这种被众星拱月、羡慕吹捧的感觉，对夷桑的喜欢也就含糊其辞，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同门弟子中也开始出现成双入对的情侣，尤其在乞巧、花朝这种浪漫的节日氛围里，找借口下山的人越来越多，每每我看着大家沉浸在喜悦中的神情，很难不去好奇。
我一有疑惑就找柏辰解答，这种小事也不放过，我曾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对他的依赖程度，真不知以后没了他的陪伴该怎么办。柏辰练剑的空当听了之后对我笑笑，并未多言，我倒嗔怪起自己：想这么多作何用？又不是天上观星推算的太乙真人，我又何必较真未来。
所以我问柏辰什么是喜欢的时候，他的表情跟我想象得有些出入。柏辰木然注视我半晌，方犹豫道：“七七，怎么想到……这方面的事了？”
我看他颇有担忧的眉头，竟油然而生一丝想捉弄他的坏心思，便装作神神秘秘：“这个呀，这个不是很明显吗？时间一到，人不就要循规蹈矩谈论这些了吗。”
他果真神色一凛，凝眉问：“你，你莫非……有喜欢的人了？”
我没忍住笑出声：“你傻呀，我若是有了心上人，还会问你什么是喜欢吗？”
柏辰抿紧嘴唇，仍是不信任看我，我只好转移话题：“那你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只是随口一问，柏辰却默不作声了，我瞪大双眼：“你？你真有喜欢的人？”
柏辰的目光变得深邃不明：“我若有，你当如何，我若没有，你又当如何？”
我被他如何来如何去地绕得迷糊，便气结道：“柏辰！你就不要跟我兜圈子了，快点回答我的问题啊。”
他低头像是在笑，喃喃自语：“傻一点也好，傻一点才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茫然眨眼：“你说什么？”
他挺直身板恢复正色，道：“七七，你长这么大，何人何事在你心中是极为珍视的？”
我仔细回想：“嗯，很多吧。青要山的时候是神女清如，在百花宫的时候我也很快乐，当然还有柏辰你，还有我喜欢吃的点心，可爱的灵兽……”
柏辰摇头打断：“不成不成，这样的喜欢和你问的喜欢不同。真正地喜欢一个人是他高兴时你也忍不住高兴，他伤心时你恨不得替他伤心；见不到时如隔三秋，见到时又掩饰不好矜持。”
他笑得柔和，令我晃神：“七七，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凝视他贴过来的面庞，近得几乎能数清根根分明的睫羽，我呼吸一滞，急促中大脑空白一片——我逃跑了。
我没办法回答柏辰，因为我完全被他说中，这不就是我和柏辰相处时的感觉吗？难道绕了一个大圈子，我喜欢的人就是柏辰？
我到底喜不喜欢柏辰这件事，困扰了我很长时间，夜里翻来覆去地想：我若是喜欢他，他会不会也喜欢我呢？哪有这么恰好的事？我若不喜欢他，他若喜欢我呢……
在没想清楚这件事前，遇见柏辰也越来越不自然，不知心里在别扭什么。好在中途被另一件事分了心，我便把它抛在脑后了。
一年一度的打擂榜比试是证明同门进步还是退步的最好方式，越往后增加的项目就越综合。比试一周前，我提着霜清剑当着众人面亲自找到倾夙，自以为威风地撂下狠话：“一周后的剑道比试，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你至今欠我一个道歉，比试若输给我，便当着众人面对我认错；若你赢了，随君处置。”
不用想我自然是故意。我想清楚了，在这累死累活的山中修行中，总归要有比得上他们的地方，才能扬眉吐气，也只有把自己逼到绝境，才没有退路可言。
我觉得我的选择容易被他人左右，过得蛮惨，就是没有参透这一点。我用了这么长时间才想清楚，怪不得师傅总看我不是成才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