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鸿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拿着从妈妈口袋留下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中轻轻一旋,那扇把他和哥哥挡在门口、任凭他们怎么做都奈何不得的门,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餐厅的饭菜放了一夜,已经不新鲜了。豆浆的表面凝出一层豆皮,辣汤的牛油结成厚厚的浮脂,脂肪的味道散布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应鸿嘉走到桌边,沉默着将配菜一样样倒掉。他努力把心思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装作这次打扫和以往并无不同。他收拾剩菜剩饭很多次了,倒菜,把装满的厨余垃圾袋放在门口以便出门时倒掉,再把碗盘洗干净,动作熟练得像编好程序的机器人。
等到餐桌上唯独剩下那锅放凉的汤时,应鸿嘉搓着通红的眼睛抬头看了看,时针才指向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对这片土地上睡梦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还有三个小时,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或许这一天与现在未来其他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应鸿嘉却很难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
是他失去父母的第一天。
他的房间正对着的木门紧紧闭着。小时候总爱趁父母外出工作时偷溜进他们的房间玩,父母便会在出门前把房门关好,一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应鸿嘉心头,他甚至不敢多看那扇门一眼,仓皇地跑进哥哥的房间里。
应鸣的房间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和应鸣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或许因为他总在药罐子里泡着,身上的气息便带了药味。在熟悉的气息里,应鸿嘉才逐渐安心。
“逃不掉的……总要面对的……”
应鸿嘉默念着给自己打气,可越是这么想,此刻的他就越想逃避。另一种声音在心底说:只要不打开那扇门,爸爸妈妈就有可能回来。
身心紧绷了一整晚,应鸿嘉几乎已在崩溃边缘。理智逐渐被恐惧打败,应鸿嘉选择做一个鸵鸟,捂耳闭眼地扑进哥哥的床褥,用哥哥的枕头把自己埋起来。
一只硬邦邦的小东西顶着应鸿嘉的脸颊,他伸手往枕头下摸了摸,神色一变。
未被送出的戒指安安静静地躺在小木盒里。应鸿嘉打开木盒,将那戒指拿出来,戒面的小鸟自信地昂首挺胸着,等待着他的伴侣。
应鸿嘉鼻头一酸,将戒指拢在掌心,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好不容易止住的痛哭又一次倾泻而出。
哭累了,应鸿嘉小小地睡了一觉。醒时的思绪格外纷乱,如梦后反而平静安稳,什么都没梦到,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应鸿嘉仍不敢看对面的那扇门,匆匆收拾了昨晚残留的火锅汤底后便逃也似的回到医院。
昨晚在安防局的时候,应鸣又是低血压又是低血糖,去医院折腾到凌晨情况才稳定些。应鸿嘉到病房时,应鸣却已经醒了,坐在床边正在打电话。
他是急诊入院的,到现在还来不及换病号服,仍旧穿着头一天的加厚衬衫。衬衫被睡得皱巴巴的,松松垮垮地罩在应鸣身上,使他的背影更显瘦削。
一夜之间,他好像又瘦了好多。应鸿嘉站在病房门口,怆然地看着,心里酸酸涩涩地疼。
直到应鸣电话挂断,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应鸿嘉才重新活过来似的,眼底有了灵气。可他并不上前,只垂着头站着,像被主人丢弃后又自己找回来的小狗,浑身的毛湿成一绺一绺的。
应鸣看了他许久,向他伸出手。
“鸿嘉。”应鸣压着声音说,“过来,到哥身边来。”
“哥……”应鸿嘉哽着声音走上前,抓着应鸣的手一把扑进他怀里。
从昨晚到现在,似乎所有的悲伤恐惧都有了出口。
“哥……我们没家了,哥……”
应鸿嘉无助地哭诉着,“我很害怕……今天我回家,家里的剩菜剩饭我都收好了,但我不敢……不敢碰爸妈的门……我怕他们不在家,怕他们永远不回来……”
“傻弟弟。”应鸣一边听一边给他擦眼泪,“没关系,回家了哥帮你碰,你别管了。”
“不……不一样……”应鸿嘉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心口,“明知道他们已经……已经……但是,这里还是在等……”
应鸣听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他抓住弟弟的手,让他靠回自己怀里,“我知道,我知道……没关系,哥陪你一起等……”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只是普通的上班,怎么一夜之间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现在……好后悔……昨天早上我应该早点起床。如果我跟他们说了那句‘一日顺利’,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应鸣心疼得要命,抵着弟弟的额头狠狠地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你听着,弟弟。”应鸣捧起应鸿嘉的脸,用力给他把泪痕擦干,“爸妈走了,家还在,你哥还在。以后你有我,哥帮你守着这个家。”
“这句话我不止说一次,你要是害怕,我就多说几次给你听。”应鸣坚定地说,“鸿嘉,你相信我,只要有哥在,你就永远有家。”
一句话的时间里,应鸣逼着自己长大了。
入院不到一天,应鸣给自己办了出院,又赶往安防局处理事故后续。
昨天晚上的那两位安防员大概是轮休了,今天又换了新的安防员接待应鸣。应鸣被迎到会谈室坐下,厚厚的事故认定书被推到他面前。
前面介绍事故经过的内容被应鸣草草翻过,监控视频中父母的惊诧面孔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每当他想起那场事故时便会唤醒。
应鸣打了个寒噤,只翻到认定书的最后去看补偿条款,他一条条读下来,大脑飞速运算着。算到最后他不敢往下算了,总金额对于他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问:“怎么要赔这么多钱?”
这个安防员倒是好脾气,对着认定书的条款一项一项解释给他听:
“明细上面解释得很清楚。首先是车辆损毁的财务损失。受害方的车辆是蓝沙极客026型商务轿车,市场价在五百万,经事故完全毁坏,无修理的可能。根据受害方提供的购买信息、厂家信息,确认是正品一手车,且购买时限在三个月内,属于新车范围,理应原价赔偿。”
“其次是受害方的人员伤亡,主要为司机重伤、乘客轻伤。司机治疗时三次心脏骤停,现转移至特护病房疗养,等待二次手术的时机,按照医院预计的医疗费用,由过错方预付总计五十万,多退少补。司机养伤期间的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均由过错方承担,误工费认定全部来自聘用方提供的劳务合同。”
见应鸣还是一脸的不相信,安防员拿过认定书,哗啦啦地翻到了前面几页。
“你看,刚刚我提到的证据都在这。”他指指那些单据、文书的照片,又指指下方安防局的印章,“这是由鉴定科的同事亲自鉴定的,真伪方面你可以放心。”
应鸣深吸一口气,诚恳道:“可是,我们没有钱。”
安防员被他直白的话堵得愣了半晌,好久才说:“哦,那可真是不幸。”
“如有需要,我们可以帮你开具贷款所需的任何证明,只要你不要想着逃脱罪责。”
应鸣动了真火,压低眉头低吼道:“我从未想过逃脱罪责!既然是我父母犯下的错,就算还到死我也一定给他还上。”
安防员一歪头,不冷不淡地说:“你最好真这么想,因为你的一切还款行为将受到安防局的监视,防止你为偿还债款误入歧途。当然,如果你逾期不还,安防局也有责任督促你的还款行为。对此你有任何异议吗?”
谈判桌下应鸣双拳紧握,剧烈地呼吸了几次才将暗火压下来,“没有。”
“那就好。既然已经达成共识,麻烦应先生在认定书后面签下名字。”
“认定书一式三份,将会在事故双方及安防局留存,如以后对此案有所怀疑,事故认定书将是你上诉的有力证据。”
“我还有一件事。”签完字后,应鸣抬起头,“请问我能见见受害方的人吗?任何人都行。我想当面表达我的抱歉。”
安防员眯着眼,从应鸣坚定的眼神中窥探到了潜藏的心虚,笑了笑说:“这个我会帮你转达。”
应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安防局。应鸿嘉坐在街边的花坛边等他,见他出来,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将他裹进怀里。
应鸿嘉微微低头,心疼地看着他,“哥,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说吧。”
应鸣这才发现自己走路不稳,抱着他的时候手都在抖。
“你别憋在心里。”应鸿嘉的小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又闷又委屈,“我只有你了,哥你别丢下我。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小嘉。”
身心的疲惫潮水般席卷而来,应鸣忽地收紧手臂,将弟弟用力地抱进怀里。
“没事了。走,先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