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让……请让一让。”
城南医院人满为患,应鸿嘉艰难地游走其中,不顾旁人的白眼冲到分诊台。
“搞什么啊?插队啊?”
“都是生病的,凭什么你先啊?”
应鸿嘉懒得跟后面的人争,语速飞快地问:“抢救室在哪?”
分诊台的护士同样看不惯他的行为,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冷着脸向他一摊手,“下级疗养所的证明书,没那个办不了入院。”
“我问你抢救室!谁要办入院,是要救命啊!”应鸿嘉一拳砸在桌子上,吓得所有人齐齐噤声。旁边的一位大姐正想上前劝说,还没碰到应鸿嘉便抖着手退开几步,指着应鸿嘉肩头失声惊叫,“血……血!”
应鸿嘉扭头一看,应鸣体内的出血到现在还没止住,在他的肩头晕开一朵血色红莲。
护士自然也看到了,脸色大变。她快步从分诊台走出来,拉着应鸿嘉快步向抢救室走去,一边走还一边用对讲机说着什么。
“……高热昏迷,口鼻一直有出血,出血量至少在200毫升,看不清是呕血还是咯血……”
“……六号抢救室是吗?好的我马上带他上来……”
六号抢救室。应鸿嘉心里咯噔一下,步伐顿了顿,“能不能不去那一个?”
护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去那一个,你想去哪一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抢救室?你是想让人活还是死?”
应鸿嘉紧张地抿了抿唇,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跟上护士的脚步。
抢救室外已有医生推出轮床等候,应鸿嘉把人放在床上,几乎是同时应鸣便本能地蜷缩起来,揪着胸口的衣服神情痛苦。
几位医生七手八脚地把他的身体打开,几个人推着应鸣先进去了。留下的医生也不跟应鸿嘉寒暄,抱着一个小臂长的手写板在纸上记着。
“患者的姓名年龄。”
“应鸣,今年二十三。”
“既往病史有没有?家族遗传病?”
“以前身体不太好,最近有两三年没怎么生病了。遗传病好像没有。”
“出血前在做什么?”
应鸿嘉仔细回忆道:“他连着好几天都熬夜到四五点,今天早上我想让他好好睡一觉,睡到十点左右突然就发现他枕头上有血。他睡得不安稳,好像能感觉到痛苦,烧也是那个时候发起来的。”
医生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追问道:“所以是什么都没做,睡着睡着就成这样了?你再好好想想。”
应鸿嘉福至心灵,“今天……是我拿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他期待这一天期待了很久。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
“嗯……”医生沉默地在手写板上写着,“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弟弟。”应鸿嘉垂了垂眼,猜到医生要接什么话,直截了当地说,“父母前几年去世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可靠的笑容,那意思很明确:除了我,也不会有别人在这里守着他了。
“行,你就在这等着,不要随意走动。有任何需要,我们会通知你的。”医生简单地交代完,转身进了抢救室,磨砂玻璃的大门再度合上了。
把应鸣送进抢救室,应鸿嘉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绝望。他连退了几步,颓然跌坐在长椅上,呼吸平复下来时,应鸿嘉全身都止不住地抖。
三年的时间,如果非要他在同一个地方把他最后的亲人送走,那天道也未免太苛待他了。
应鸿嘉将脸埋进膝间,不停地告诉自己应鸣只是得了一场小病,在医院休息几天就能痊愈。
如果不这样想,方才照顾应鸣时身上残留的血迹几乎能把应鸿嘉逼到发疯。
抢救室的门突然打开了,还是刚才留下的医生,只是手中的写字板没了,变成了两管贴好条形码的血。
“这里是两份血液样本,暗色的是患者呕出的血,另一份是抽取的静脉血。你拿好,不要搞混了,马上送到一楼化验室化验。我们已经交代过优先处理,你把样本送过去后先别急着走,拿到血象报告再回来。”
“好,我马上去。”应鸿嘉小心地捏着试管上端,飞快地向楼下跑去。
化验室人满为患,好在有急诊医生开的“绿色通道”,应鸿嘉很快拿到报告,又是一阵冲锋地跑了回去。医生几乎没空搭理他,换成一名更年轻的医生守在抢救室外,拿到他手中的报告便马上进去了。
抢救室的大门被再度关上,门前的走廊又一次安静下来。
考飞行员的时候应鸿嘉体检了很多次,其中就有查血的内容。拿到应鸣的报告时他稍微看了几眼,虽不知道那些数值具体代表什么,可血小板的数量低到近乎没有,应鸿嘉还是本能地揪心,知道情况多半不算太好。
“如果真的有神明存在……”应鸿嘉低声自语,“麻烦你们,求求你们……保住他的命……”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活着……求求你们……”
他从来不信鬼神,连考试都没有“临时抱佛脚”过,可现下他也是真的恐惧,真的无助,以至于除了祈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刚出生就被人抛弃在孤儿院,直到三岁才有一个家。他那么珍惜家的温暖,用尽自己一切的努力回报爱他的家人,可命运的震荡太过剧烈,他根本来不及守护,原本完好温馨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了。
现在,连他最后珍藏的碎片也要夺去吗?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才被打开。
“应鸣的家属?”医生手里捏着一本薄薄的病例走了出来。
应鸿嘉赶紧起立,跺了跺坐麻的双腿踉踉跄跄地上前。
“我先把病情跟你说一下,详细的你回去以后可以看病例。”医生翻开病例,对着记录讲道,“情况暂时稳定下来,出血已经止住了。这几天的主要目标是抗感染,尽量让他的血细胞数量回归正常值,让病情彻底平稳下来。”
应鸿嘉仓促地点点头,向他身后的方向望去,“他人去哪了?”
医生指指抢救室,“走后面的无菌通道回病房了。你放心,会有护工守着。”
应鸿嘉小小地松了口气,还没笑出来,医生皱着眉头又说:“先别高兴得太早。你哥哥的病不好治。”
“您别担心医药费,钱不是问题。”应鸿嘉赶紧说,“只要能救他,花多少钱都可以。”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哥哥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已经发展成重型了,目前我们能做的一切只有帮他稳定病情,可不能根治,唯一根治的办法是做全相合或者半相合的骨髓移植。”
“全相合得看运气,他不一定等得起。你要是想赌一把,我就帮你在骨髓库排一个预约。”
“半相合只要是血亲都能做。”医生给他开了一张表,“你把表填了,下午就去骨髓中心和你哥配一下,条件允许的话等他病情稳定下来就尽快手术。”
应鸿嘉怔了怔,“我……我不行。”
医生费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他弟弟吗?”
“我……我是爸妈从孤儿院领养的,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应鸿嘉痛苦地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应鸿嘉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送走了护工,坐到护工坐热的椅子上。
应鸣的床边围了一圈透明的隔离带,像一圈透明的笼子一样将他罩在里面。这是为了在他抵抗力几乎为零的这几天保护他,避免他被院内各种各样的病毒细菌侵袭。
病房住了三个病人,算上应鸿嘉在内,还有三个人陪护。左边的病床住了个小女孩,孩子的妈妈面色黑红臃肿,衣着朴实无华,看起来是从下级乡镇来大城市看病的普通人。
那妈妈拍着女儿的后背哄睡了,怯怯地往应鸿嘉这边瞟了一眼。
“小伙儿这是咋咧?”乡下妈妈问。
应鸿嘉自己也不太懂“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含义,只含糊回答,“贫血。”
乡下妈妈叹了口气,怜惜地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女儿,同情地对应鸿嘉说:“跟俺娃一样的病。”
“不过不要紧,可以骨髓移植。”乡下妈妈憨厚地笑了笑,“娃的叔叔来给她‘植’的,医生说啊,效果好得不得了。”
应鸿嘉礼貌地接话:“那她现在好了吗?”
“好了呀!再等几天就能出院了。”乡下妈妈又看了看应鸣,“小伙儿年轻,恢复好,肯定无事。”
“谢谢。”他勉强笑了笑。
“我看你长得也小,他是你哥哥吧?”乡下妈妈小声说,“等他醒了,你可别苦着张脸,叫你哥白白心疼,一准担心你。”
应鸣确实是个操心的主。应鸿嘉抹了把脸,笑道:“您说得对。”
“……没有别的血亲,那就找表亲,只要有血缘关系就都试试吧。别放弃希望。”
医生的话犹言在耳。应鸿嘉叹了口气,望着床上熟睡的应鸣,决定先回趟家。
家里跟其他亲戚的关系已经断了三年了。应鸣不说,但应鸿嘉能猜到,大概是当初给父母办理后事,应鸣找亲戚们借了钱。
现在钱还没还上,又要求着人家要骨髓了。
应鸿嘉咬咬牙,豁出去了。不要脸就不要脸吧,能让应鸣活下来,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