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鸿嘉不是父母亲生的,从小就对家里的其他亲戚保持着疏离的分寸感。
他从没保存过其他亲戚的联系方式,也不主动跟他们交流,单薄的亲情全靠过年过节串门的时候打招呼收红包维系。
从老房子里搬走时,应鸣带走了一部分父母的遗物,是一些电话簿和旧本子。应鸣也一直没从痛失父母的阴影中走出来,几乎没主动看过它们,这么些年过去了,那些东西还好好地放在床底的小箱子里,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应鸿嘉把箱子擦干净,拿到床上来。
箱子没有上锁,两边的锁扣一开,便被打开了。应鸿嘉盘着腿,把箱子里的东西整个倒出来,不停地翻找,终于找到了电话簿。
“三叔的电话……”应鸿嘉随手抓了一支笔,用牙咬掉笔帽,在手背上草草记着。
“大伯……”
“小姨……”
电话簿里所有对得上号的名字全被应鸿嘉记了一遍。他还想再找些亲戚,一垂眼,目光锁定在腿边的一张老照片上。
应鸿嘉奇怪地将照片拿到眼前,指腹摩挲着胶面,好让照片看起来更清晰些。
照片中的男人是他的父亲,但比他记忆中的年轻许多。画面的背景是一片荒郊,应鸿嘉并不记得城市周边有类似的地方——可能是他没去过,也可能是过的时间太久,他去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重新装修过了。
画面中的男人憨笑着,怀里捧着一只襁褓。照片的右下角有日期,上面显示拍摄时间距今已有二十三年。
应鸿嘉推测,那婴儿多半就是他的哥哥。
“这照片是从哪来的……”应鸿嘉来来回回地看,只觉得照片说不出的古怪。中指指腹忽然摸到照片背面凹凸不平的痕迹,应鸿嘉把照片翻过来,看到那一行圆珠笔写下的小字:
接娃娃回家的地方。
难道……这是妈妈生哥哥后出院的时候拍的?
可父母感情深厚,如果是接妈妈回家的时候拍的照片,妈妈不可能不在画面里出现。
而且,整个崇南区都有规定,待产妇必须在医院产子,接孩子接出花儿来,也只能去医院接。这有什么值得拍照纪念的?
但是照片里的地方,显然不是医院周围。
照片不是从电话簿里掉出来的,那先前应该是被夹在其他本子里。应鸿嘉把凌乱的本子堆整理好摞在一旁,一本本地翻找,每看过一本便将它从书摞上拿到另一边放着。
这么一本本地看过去,有记事册、账本、集邮册,但看着都不像夹照片的地方。
翻到一只棕色的老皮本时,应鸿嘉终于眼前一亮。
这是一本旧日记,上面记着二十多年前的事,从笔迹来看应该是爸爸写的,内容零零碎碎不一而足。
对着照片上的日期,应鸿嘉找到了相关的日记,一条条阅读下来,内容让应鸿嘉惊得说不出话。
*
11月4日,降温了,今年第一次穿大衣。独自去郊区开张,遇到了一个男的,要活埋小孩。想到我和鹰妹努力大半辈子也没要上孩子,气得肺疼,上前跟那男的理论。
男的说这娃命不好,七个月不到就从娘胎里惊出来了,医生都说救不活。爹妈嫌看得膈应,就要把娃扔了。
我说他命再不好,也总比死了强。什么狗屁爹妈,费劲扒拉把娃整出来,又不让人家活。这不是命不好,这是人品不好。
身上只有不到一百,卖包子赚来的,我全掏来换了这个小孩。那人嫌晦气,把娃扔下就不管了。
小孩跟我的手一般大,眼也没睁,耳朵鼻子都小,身上冻得像冰棍。我怕他冻死,揣大衣里裹着,裹了一路才给他裹热乎。
回家了,鹰妹以为我偷小孩,上来就要打我,说要送我去安防局。我把小孩的身世告诉她,她抱着娃哭了。
我说,这三个月你就别出现了。咱养几个月,看这小孩能不能挺过来,能挺过来,咱就当他是自己偷生的,以后当亲生儿子养大。鹰妹哭着说好。她一哭,小孩也哭,娘俩哭成一团,像巷口一大一小的那两只野猫。
11月5日,给小孩洗澡,是个男孩。我俩都没经验,手忙脚乱的怕把娃弄疼。好在他不哭,就只睡着,乖得很。我问鹰妹,儿子以后叫什么名字,她笑着说还没想好。
换尿布喂奶我都没参与,小孩皮嫩得跟豆腐似的,我没怎么用劲就捏出青青紫紫的印子,鹰妹就不让我干了,让我上一边给他冲奶。
奶粉比大人的粮食还贵,冲奶的步骤也麻烦,就这么尽心尽力地供着,娃喝一口奶也跟要了命似的。
剩的半瓶奶我尝了,好在味道还可以,没浪费。
11月6日,鹰妹让我问问疗养所,小孩一直不哭是怎么了。我问了,人家说哭得少怕是心肺有毛病,要么就是脑子不好。早产儿常常这样,不哭、不动、叫不醒,搞不好是被脐带勒坏了,以后是傻子。
我不敢跟鹰妹说得太详细,只说不一定养得活。鹰妹说可能这就是孩子的命,咱们拦不住的,尽力就行。
11月7日,孩子不喝奶,一直睡着,跟医生说的全对上了。鹰妹跟我说,明天去人家埋孩子的地方吧,就当没救过这孩子。
她一直哭,舍不得,她是真把这小崽当亲儿子了。我也舍不得,但更舍不得她难过,就让她甭去了,我一个人去。
她不乐意,说接孩子的时候她没在,送孩子走的时候一定不能缺了她。
我说好,明天再带上相机,给你们娘俩合个影。
11月8日,娃可能是知道我们要丢了他,快到地的时候突然哭了起来。他吃奶少,身子里没水,流不出泪只能干嚎。鹰妹心疼,抱着他一直哄,最后哭到嗓子哑,小孩才没哭了。
他第一次睁开眼睛,两只眼睛黑黑的,很可爱。
听说这么大的孩子眼睛还没长好,看不见。怕伤了孩子的眼睛,鹰妹一直用手给他遮着。
鹰妹开玩笑说,这小孩平时憋着不哭,到要被扔了的时候,哭得比救火车还响,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孩子合该叫“应鸣”。
应鸣,蛮好听的名字。
我们决定留下他,看他以后究竟是“不鸣则已”还是“一鸣惊人”。
我问鹰妹,万一他真是个被脐带勒坏的傻子怎么办?鹰妹打了我一下,说我得寸进尺,老天白给了一个孩子还不满意,非要人家给个神童。她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总之,无论应鸣是傻子还是神童,都是我们的幸运。我得加倍挣钱,应鸣真是个傻子,我就养他到老,到我死。
走的时候鹰妹说,还是得给我们爷俩合张影。万一以后应鸣知道了,咱没必要瞒着他,就把这照片给他看。
顺着照片,摸不准能找到当初要埋他的人,找到埋他的人才能找到他的亲生父母。
我问她,那孩子要走呢?
鹰妹说,走就走,他要走的话,哪是我们拦得住的?要是把他养成了白眼狼,那是我们俩自食恶果,该的。要是他念旧情,找到亲生父母后也没忘了我们,咱不就赚到了吗?
我抱着应鸣,站在跟那男的理论的地方拍了张照。若是应鸣未来看到这则日记,可自行去六环路外的兴发市场,门口右侧的第三棵杨树下,我曾在那里与抛弃你的人有一面之缘。
我的命不好,鹰妹的比我好一点,但总体来说家里没钱,这辈子跟大富大贵无缘。
但命再不好,也不会叫你受苦,不会叫你挨饿,更不会抛下你。
你若离开我们孤身寻亲,千万记住,我和你妈永远是你的靠山,家永远是你的家。找不到就回来,我们照样认你。
*
“怎么……怎么会。”
应鸿嘉难以置信,把这一段日记翻来覆去地看了四五遍。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拼凑在一起时又是那么陌生,应鸿嘉根本没法也不愿意相信里面记述的故事真实地发生在哥哥身上。
哥哥怎么可能不是父母亲生的?
他们那么疼他,生病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带他看病、哄他吃药,每一次生日都要专程赶回来陪他一起过。
怕他以后孤单,专程从孤儿院再接一个孩子回来陪他。
所有其他父母能做到的,他们几乎都做到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他们也在想办法做到。
应鸿嘉曾经想象过,假如自己的父母没有丢掉自己,假如他们是爱孩子的好家长,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他才发现,千想万想,想象出来的样子也不过就和爸妈爱哥哥一个样。
可如果,日记上记的是真的……
应鸿嘉不敢想。他死死地攥着手,手背上记下的电话号码被他摸得已经糊成了一团。看着那团模糊的黑墨,应鸿嘉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就算父母死了,只要还能和亲戚联系上,应鸿嘉腆着脸去求人家,总还能为应鸣讨到一线生机。可要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是父母的孩子,应鸿嘉上哪去找他的血亲,上哪为他求骨髓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