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毫无希望,下午回到医院时,应鸿嘉还是鬼使神差地绕了道,去骨髓中心抽血做了配型。
回到病房时,应鸣已经醒了,鼻端戴着输氧管,一看见应鸿嘉便向他笑。
他还是被隔离带罩着,一根腥红的输液管从他手背上延伸到外面,连着外面输血的血袋。
“坐啊。”应鸣笑道。
他的声音很小,周围环境又嘈杂,稍不注意便会忽略过去。应鸿嘉却觉得那声音震耳欲聋,每一个音符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怎么不说话啊?应鸣心里打鼓。是不是生气了?
总归是自己不听劝,生生把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的,应鸣有些心虚,小心地看着应鸿嘉的反应。
偏偏应鸿嘉不说话,眼神委屈得像是他真的狠心把他抛下了。应鸣顿时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负罪地吞了口唾沫。
应鸿嘉在他的病床边坐下,想伸手揉揉他输液的手臂,又想起还有隔离带在,黯然垂下手指。
“还难受吗?”应鸿嘉问。
应鸣赶紧摇头,“不难受。哥早好了,明天就能出院。”
“医生说能出院以前,你不要再说这个话了。我只听医生的。”应鸿嘉瞪了他一眼,语气强硬地命令道,“在医院把身体养好,回家之后也不许熬夜,每天早睡早起,我监督你。”
应鸣丝毫没有被恐吓到,笑嘻嘻地说:“小狗长大了,还会凶哥哥了。”
他刚说完,也不知是真难受还是装可怜,脸侧到另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下巴连着胸口红了一片。
“你……你小心点。”
隔离带有着两只连指袖筒,方便护理人员隔着隔离带操作,这样不需要打开隔离带也能简单地照顾病人,防止有病菌在打开隔离带时进入。应鸿嘉把手伸进袖筒里,轻轻拍着应鸣的后背,担心的眉头直到他平复下来也没放松。
应鸣把身体翻回来,抓着应鸿嘉的手晃了晃,“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应鸿嘉就这么弯着腰,心疼地叹了口气,“只是生病而已,不怪你。哥,你好好养病,不许想别的。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要是也抛下我,我就再也没有家了。”
“哥知道,不会的。我们小狗刚考上空军,哥好不容易等到享福呢,这个时候抛下你,多亏啊是不是?”
应鸣还有兴致开玩笑,应鸿嘉的心情也稍稍轻松一些。应鸣笑着指指他背后,“呀,那是什么?红色的邮件,长得好像空军录取通知书啊。”
应鸿嘉抽出手,捏着露出的那一角把包里的录取通知书拿出来。他故意在应鸣面前晃了一圈,就是不打开,堂而皇之地放在床头柜地抽屉里。
“你怎么不打开啊?”应鸣急了,“你不会是专程拿过来眼馋我的吧?”
应鸿嘉毫无惹火的自觉,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应鸣气得直喘粗气,两眼上翻,没打针的手攥成拳狠狠地在床上一捶,说话的中气都足了三分,“死小孩……你想气死你哥啊?我现在可病着呢,你还存心气我?气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谁想气你了?本来就是拿回来等着让你拆的,某人自己不争气还怪我。”
应鸿嘉笑着安慰他,“等隔离带撤了,到时候你亲自拆开看,不好吗?”
应鸣恹恹地侧躺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隔离带,“这破玩意儿什么时候撤啊?”
“医生说很快了。”应鸿嘉随手翻着病例,面不改色地编瞎话,“就是要在医院打几天针,吃几天药。”
“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家吧,药在家里也能吃,针我自己也能打。”应鸣看了一眼病房,“住在这每一天都在烧钱呢,咱们没有那么多钱。”
应鸿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都这样了,就不能暂时把还债放一边,好好休养吗?”
“你就当花的钱全是我找你借的。我会想办法还上。”
应鸣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之后的几天他也不提早点回家的事了,只每天和应鸿嘉斗斗嘴,其他时间全用来恢复身体了。
几年的高强度工作确实让他的身体亏得很厉害,猛地一病闲了下来,缺觉就格外严重。有时候说话说到一半,应鸣便没了声音,还有一次白天醒的时间太长,到晚饭时应鸣便撑不住了,吃着吃着睡了过去。
应鸣的虚弱应鸿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也一直在努力,去六环外找了几圈都没找到日记中的兴发市场,在网上搜索也是一无所获。
他实在没办法,趁着应鸣午休的间隙给大伯打了电话。
他自己没有手机,是用应鸣的手机打的。打电话前他已经做好了打不通的准备,毕竟当年的钱如果没还清,对方应该早把这个号码拉黑了才是,没想到铃声响了一会儿,竟被人接起来了。
“喂?”大伯沉着声音问,“有事吗?”
“大伯,我不是应鸣,我是应鸿嘉。”
“哦,鸿嘉。”对方的声音并没有因此而轻快起来,象征性地寒暄了一句,“最近还好吗?”
“还……算不上太好。但是大伯,我不是来要钱的。您先别挂电话。”
应鸿嘉走到楼梯间,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说:“你以前……有没有听爸爸提起过兴发市场?”
“兴发市场?”大伯疑惑道,“提那里干嘛?”
“没有吗?”应鸿嘉心凉了半截。爸爸那一辈一家三兄弟,关系一直很不错。如果连最为亲近可靠的大伯也不知道应鸣的身世,应鸿嘉想不到他还会把这件事告诉谁。
“我问问你婶子。”大伯把电话放下啊,遥遥向婶婶喊了几句话,才接起电话继续说,“她也没听你爸爸提起过。”
“这样啊……”应鸿嘉含糊地应了,又问:“那您知道这个市场在哪吗?”
大伯肯定道:“知道啊,以前在六环外,算比较大的批发市场了,早上人多,你爸妈常在那摆摊。后来改成文化中心了,在新科技馆博物馆那一块儿吧。”
“原来是这样。”应鸿嘉暗自思忖,原来自己找了两天,根本跑错了位置。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应鸿嘉不敢直接说出应鸣的身世,顾左右而言他,“哥哥……得病了,家里钱不够。我看爸爸日记里说兴发市场好卖包子,想去那边看看能不能接到临时工干干。”
大伯语气着急了起来,“你这孩子,哥哥病了也不早说?家里顾得过来吗?要不我让婶子和你大表哥从崇关坐车来照顾你们?”
“不用麻烦了,我刚高考完,正好在家放假,能顾得上哥哥。”
话头突然没人接上,电话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你哥的病……严重吗?”大伯试探着问。
应鸿嘉也不隐瞒,叹了口气说:“要不找直系亲属来做骨髓移植,要不就得花钱拿药填。”
“那啥骨髓移植……只能直系亲属?”大伯家也不富裕,比起钱,他们更愿意拿骨髓来帮忙。
“嗯……”
大伯也叹了口气,好长时间没说话,末了幽幽地感慨道:“我这二弟上辈子是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拿命还还不够,还要这么折腾孩子。”
“你先去照顾你哥吧。钱的事,伯和婶子给你想办法。”
应鸿嘉挂了电话,手心一捏一把汗。这是他第一次撒这么大的慌骗人,可内心的负罪感却被有钱救哥哥的踏实感觉掩盖。
应鸣正坐在床头,捧着那份红色的邮件看来看去。今天早上他终于获准取掉隔离带,为此他兴奋了好久,中午午睡都睡不踏实。
“回来了。”应鸣笑了笑。
最近弟弟悬着一颗心就没放下来过,不让他做些什么未免太过残酷,应鸣索性不过问他的事,由着他伺候自己、多方奔走。
应鸿嘉挨着他坐在床边,“怎么不打开看看?”
“这是你的通知书,我哪好意思自己打开。”应鸣把大信封推回应鸿嘉怀里,“你拆吧,我在旁边看着就行。”
“好。”应鸿嘉也不推脱,笑着接下来。
拉开信封的封条,应鸿嘉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铺开在床上:一张录取证书,一份入学手册,一张印着空军学院大门的银行卡,一张印着本人照片学号的学生证。
就这么几样东西,把应鸣激动得翻来覆去看,拿着学生证对着应鸿嘉笑说:“我们家小狗真帅。”
应鸿嘉乖乖地陪着他闹,手机突然响了。
应鸣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串他不认识的号码,便把手机递到应鸿嘉面前,“不认识的电话,可能是找你的。”
“我去接个电话就回来。”应鸿嘉放下东西便往外走。
临走时应鸣笑他,“小狗现在也是‘大忙人’了啊!才刚回来,又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应鸿嘉笑道:“别胡说,我不走,我就问问是谁。”
“喂,应先生,这里是骨髓中心。你和应鸣先生的骨髓配型,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们无法匹配。很抱歉告诉你这个消息。”
应鸿嘉心中早有预料,并不算太失望,可心中的不甘是有的,仍旧眼神一暗,用力咬了咬牙。
“结果还需要帮你打出来吗?”
“不用了,谢谢你。”应鸿嘉转念一想,又问,“除了我,他和骨髓库里的骨髓有配型成功的吗?”
“我们已经全部筛查了一次,目前入库的骨髓中没有完全适配的。后续再有合适的配型,我们会尽快通知你们,请你不要灰心。”
“好。”应鸿嘉看了一眼身后的病房,低声说,“我明天会换一个手机号,换完之后会来你们那重新登记,以后再有通知麻烦联系我的新手机,就不要往这个手机上打电话了。”
“明白了,你放心吧。”
应鸿嘉挂断电话,长按通话记录,将近段时间打过的电话一次性删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