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南西部,迁山训练营。
这里的时间流逝,大抵只能从更替的植被看出端倪。落叶阔叶的乔木褪下夏季鳞甲般厚厚的树叶,密林的遮光布薄了一些,挖出了疏密有间的小洞,北风一吹,地上的落叶便被卷起又落下,与树上的叶声一唱一和。
有人轻手轻脚地踩过枯枝,“咔啦”的脆响打破了树林的静谧。
这是一场野战实训,训练生被分成两两一组,同组成员需要互相保护,有一人被击中即视为淘汰,淘汰三组后实训才算结束。
在此之前历时近三个月的训练中,每半个月便会开展一场不同主题的实训,每次实训都会有淘汰,时至今日已经淘汰了将近一半人。
应鸿嘉猫在隐蔽的灌丛中,仔细分辨周遭的动静。与他搭档的徐义和他背靠着背,枪稳稳地架在肩头,防止有人偷袭。
“藏在这,守株待兔。”应鸿嘉说。两人默契地就地跪坐休息,以便发生任何意外时马上做出反应。
“你也真是够狗的。”徐义低声笑骂了一句,“守在大路上等人经过偷袭,伏地魔都没你耐心好。”
应鸿嘉看了一眼当初毫不犹豫便同意“蹲守”战略的搭档,笑道:“承让承让。”
“说真的,前几次你都莽在最前头,非第一名不可,这次我还以为你会冲去大杀四方,还想着怎么阻止你呢。”
应鸿嘉旋开水壶抿了一口润润唇,“这次不行,这次求稳。”
徐义奇道:“积分不要了?”
每一次训练结束,考核员会根据学员的行为打分。积分累计排行,应鸿嘉和徐义稳居排行榜的一二名,从未被超越。这也意味着,只要淘汰掉应鸿嘉和徐义,后面所有的学员积分排行可以直接前进两名。
在这样的逃杀实战中,干掉他们显然是效率最高的做法。
“积分再说。”应鸿嘉笑着伏低身体,极小声地说,“先要留下来,积分才有用。”
话音未落,他单眼瞄准,几乎在同一时间扣动扳机。狙击枪内的烟弹精准地射中一百米外的一名学员的背包,他的队友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阵青烟,扔下枪咒骂了一声。
半分钟后,学员肩膀上的终端同时打开,千篇一律的电子机械音毫无感情地宣布:
“考核结束,请幸存学员返回各自的起始点交还装备,并进行积分核算。”
徐义站起来活动着身体,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结束了。被他们追杀了两天两夜,可得好好补一觉。”
应鸿嘉笑着看了他一眼,卸下行军包和武器,一股脑塞到徐义怀里。
“不是,你干嘛啊?”徐义愣了愣神,反手就要还给他,“重死了。自己的东西自己扛着,你累我还累呢。”
“你帮我把装备交了。”
应鸿嘉往相反的方向走出两步,徐义才反应过来追上去,“你不去还装备啊?那也不结算了?”
“你结算就行了啊,咱俩就差一分,看你的排名我就能估算我自己的。”应鸿嘉拍拍他的肩,“谢啦徐哥。”
他转过身,脚步轻快地向中控大楼的方向跑去。徐义被他的一翻操作彻底弄晕了,茫然地喊话:“可是……这是违规的啊?你小心被开除!”
“今天有要紧事,违规也不管了!”应鸿嘉的声音渐小,钻进树林里没了踪影。
紧绷了两天的心放松下来,应鸿嘉健步如飞,只觉得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比没参加实战时还要有劲儿。
中控大楼隐蔽在山脚,两名持枪守卫护在门口。应鸿嘉在他们几米外站定,笑道:“麻烦通报一声,001号学员应鸿嘉,请求与万先生通话。”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你的训练场去。”其中一个守卫看他脸长得白净,以为他是来训练营混日子的那种后进生,不耐烦地挥挥手。
应鸿嘉站定不动,仰起头看向门口的监控,把自己的诉求重申了一遍,“001号学员应鸿嘉,请求与万先生通话。”
守卫端起枪指着他,“怎么回事?听不懂话吗?后退!”
“放下枪,让他进来。”总教官出现在大楼门口,挥退了两名守卫,向应鸿嘉道,“你跟我来。”
应鸿嘉面露喜色,小跑着跟上去。
中控大楼理论上说并不算是一栋楼,露在外面的楼只是其冰山一角,其实楼后面的山整个被掏空了,里面是一座地下兵工厂。
厂里灯光昏暗,停了许多尚未完工的重型武器,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个轮廓。工人们焚膏继晷,工作时“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得极响,氛围热火朝天。
应鸿嘉目不斜视,只做自己被允许的事,从不逾距去好奇下面到底停放了什么。
“万先生料到你今天要找他,早说过你一定会在今天让野战实训结束,没想到他真这么料事如神。”
应鸿嘉淡淡地笑了笑。
他们正快步走在下陷兵池上空的钢桥上,除了这一架桥,还有许许多多相似的钢桥连在圆形区域的任意两侧,构成了一张疏中有密的大网。老实说,应鸿嘉一直觉得兵工厂的造型像一块反向蜂窝煤。
总教官引他走过悬空的钢桥,进了核心办公区,“你到底有什么事,是今天一定要找万先生的?”
“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我想跟他通电话。”应鸿嘉也不隐瞒,如实说道。
“通电话?”总教官把他带进秘密会议室,看疯子似的看着他,“你应该知道,训练营的要求是全封闭,其中就包括不能与家人通电话。”
应鸿嘉像所有面对上司的普通新人那样谦逊地笑了笑,“我知道。”
“你好自为之。”总教官复杂地看了他两眼,帮他关上房门。
会议室的投影跳出画面,万岢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
他端坐在红木桌前,似乎是位于他的某一间办公室里,身上穿着的依然是昂贵到应鸿嘉根本说不上品牌的精致西装。大约现在正是两场会面的休息时间,他正被两三位造型师围着整理仪容,间或低头看一眼应鸿嘉。
“我就知道你会联系我,果然没让我失望。”
应鸿嘉在营地摸爬滚打,打杀血汗都是实实在在的,心境早不可同日而语。面对万岢时他仍旧谨慎,但已不会像之前那样紧张到一举一动都受他的牵制。
“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我想和他通电话。”
再多的也不必说,若万岢不同意,应鸿嘉就算说破嘴皮他也不会允许的。
但万岢现在状态松弛,又默许他来到了会议室与他视频通话,应鸿嘉料想自己不用多说什么,万岢应该也会同意。
和万岢打交道久了,应鸿嘉发现,万岢对待他这样的新人下属,就好像捕猎中的大猫。只要小老鼠还在自己的股掌之间,猫更情愿他时不时地挣扎一下、挑衅一下,让这场狩猎变得更加有趣。
所以,偶尔的“违逆”行为不仅不会招致万岢的反感,反而会让他保持一种好奇。
万岢果然饶有兴致地笑起来,招呼旁边的人说,“把001号学员的最近排名报一下。”
“好的。”身旁的人马上回应,“001号学员应鸿嘉,综合成绩679分,目前排名第一。”
“那第二名呢?”
“002号学员徐义,综合成绩673分。”
应鸿嘉不动声色地听着,估摸着这五分的差距大约是自己最后的那一枪得来的。
万岢轻笑道:“嗯,不错。看样子你有资格打这个电话。”
“谢谢万先生。”
“不用谢我,你知道我的意图。”万岢说,“打完这个电话,安下心,下一次再问,我希望听到你和第二名分差超过二十分。”
画面黑屏中断,响铃声突兀地回荡在房间里。
应鸿嘉突然紧张起来,搓着裤子坐立难安。
有多久没见应鸣,没听听他的声音了?快有一百天了吧?不知道他的病怎么样,工作累不累。
应鸿嘉想着想着,电话被接通了。应鸣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喂?请问你找谁?”
“哥哥!”
“小嘉?”应鸣几秒没说话,大约是放下手机重新看了看来电显示,“你怎么……”
他忽然想起什么,音量骤然减小,“你……你们训练营不是不让打电话吗?你又偷偷干坏事?”
应鸿嘉笑道:“哥,你别担心。是我表现好,教练特批的。哥,你最近怎么样?我临走的时候托医生朋友照顾你,他应该没有‘玩忽职守’吧?”
“你还说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耐了啊?交的朋友都这么出息。”应鸣笑呵呵地应他,“你放心吧,你的朋友医术好得很,我现在身体好着呢。”
“空口无凭。”应鸿嘉一面听着,一面摸出怀中的项链,捧在心口。
普通的一段红线,坠着一只普通的戒指。那戒指是回形针做的,上面有一只小鸟。
比起三年前,戒环稍微大了一圈,小鸟有了翅膀和翎羽,看起来更生动了。这些年应鸿嘉与应鸣聚少离多,闲下来没事做时,应鸿嘉便拿出戒指修修补补,把它变得越来越漂亮。
“下次再见面,我要亲自检查。”
应鸣笑道:“行,你想怎么检查都行。”
“哥哥,生日快乐。”应鸿嘉把戒指捧到面前,虔诚地吻了吻,“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