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幽咽的诗篇出自窗下碧羽鹦鹉之口，红艳鸟喙悠然梳理翎毛，一本正经的鸟声令屋内的女孩子们都忍俊不禁。
潇湘馆里凤尾森森。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就坐在对面，同她隔着香檀木小几方寸的距离，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淡绿色衫子，系着六幅白绫子裙儿，盘发上只插一支凤头镶珠银簪。
清丽尖巧的脸，黛色的眉眼，潮湿幽深的眸沉沉闪动。唇上少见地以细簪子挑了些花露胭脂，掩住了那抹失血的苍白。少女只顾挥洒谈吐，带着如梦似幻的眼神，沉浸在用诗句与想象织就的虚无的镜花水月的世界里，对她迥异于其他姐妹的视线似是毫无察觉。
如果我爱上了你，一定是不会被原谅的事情吧。
如果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你，又何谈失去。
“您好我是金陵晚报的记者，请问您对薛氏家族继承人谋杀冯某的事情有何看法？”
“对不起，据传言您的兄长谋杀冯某一事，是源于争夺某甄姓女大学生的感情纠葛，请问是真的吗？”
“我们是XX周刊！请问薛小姐，对于自己兄长的所作所为，您现在的心情是——”
烦死了。
一走出公司的大门，早已守候在外的记者们便像见了血的苍蝇般蜂拥而上。宝钗冷冷地站在记者们的包围圈内，她身着高档的商务套裙，腰侧用银线刺绣出一朵精致的牡丹图案，长发整齐地披落在脸侧，她站在那里看起来活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美人。四周一双双眼睛像要化作钢针钉在她身上，她却无动于衷。
“媒体朋友们，抱歉我们董事长现在心情不好不能接受采访……麻烦让一让……”
秘书莺儿感觉自己的冷汗都要落下来了，她努力推搡着挤向宝钗的记者。就在这时她透过人墙间的缝隙，隐约看见一抹轻薄的淡青色衣角，而一旁冰雕似的的宝钗像忽然活过来了一样，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径直向站在不远处的女子快步走去，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只纤瘦的小手，手指冷得简直像封冻在冰层下的鱼，手心却持续散发着温柔的暖意。
“走开。”宝钗冷冷轻斥拥到身前的记者，拉着黛玉和莺儿走到车边。她拉开车门，先让黛玉坐进去，自己随后也坐到了后座。莺儿发动了车子，载着三人绝尘而去。
“哎呀林小姐……”莺儿有点惊魂未散地说，“刚才可是吓死我了……话说您怎么在这里？”
“出来买东西，正巧路过，然后就看到你们——”
宝钗唇角微微一动，她瞥了黛玉一眼。
“这样啊，我还以为您是来接董事长回家呢~”
“你冷不冷？”
温和的一句问话出自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宝钗之口，她脱下外套，动作轻柔地披在黛玉单薄的肩上，随后便搂着她没有放手。宝钗的神情同之前相比毫无变化，只有黛玉能感觉到她指尖微微的颤抖。对方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黛玉不由得感到眩晕，她闭了闭眼睛。
“今天还是回林小姐的公寓吗？”
“对。麻烦你了。”
宝钗轻轻微笑。她注意到身旁的黛玉抱紧怀中的购物袋，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投向了车窗外。
以朋友的身份开始共同生活，是三天前的事情。
曾经与母亲和兄嫂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家”，自从兄长入狱之后，她便也不想再走进那所房子了。最后一次回去，也仅仅是为了取几分文件，以及同嫂子谈判。
夏金桂懒得梳妆打扮，她散乱着头发，眼神怨恨地瞪着宝钗，忽然开口道：“你开心了吧？”
宝钗没有理她，女人自顾自说下去：“现在集团全都是你的了，你满意了吧？还把我孤零零扔在这里，算是干什么？”
宝钗冷冷看她一眼，然后又像看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一般，很快移开了目光。“没有人想要把你关押在这里。想去哪儿，请便。我哥哥的一半财产理应是属于你的，这所房子也在你所得的财产之内。想留在这里，或者卖掉房子，重新结婚，都无所谓。”
女人又气又羞地涨红了面孔，她似乎想破口大骂，但她确实有点忌惮宝钗，话到了口边又生生收住。宝钗不再理会她，神色如常地走出门。在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听到屋里的女人骂上了。
黛玉租下的这间公寓真的很陈旧，但收拾得洁净整齐。黛玉慢慢切着手中的蔬菜，宝钗将调料倒入已经冒出温暖香气的锅中，含笑望了黛玉一眼：“没关系吗？看起来你用刀子还有些不太熟练。”
“嗯，我自己来。”女孩儿轻快地答道。她挑起唇角，“好奇怪呢，和宝姐姐在一起生活，感觉就像突然有了个男朋友一样诶。”
“不是男朋友吧……女朋友就不好吗。”
“好啊当然好。”黛玉随口回应，神情洁净无邪。柔和的灯光充溢在室内，少女的衣襟微敞，一小段莹白的锁骨掩映在浅色的布料下面。宝钗的视线在那处胶着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睛，慢慢搅拌炉子上的咖喱。
即使在最深的梦境里，也无法逃离仿佛从前世带来的悲伤。
深夜时分，宝钗无声地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你……准备休息了吗？”
“没有，我还在工作。”黛玉打开书房的门，让宝钗进去。女孩子一头长发松松披落，穿了条低胸的浅色睡裙，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无机质的光亮映照着。
“真不愧是新锐诗人呢……不过，你身体不好，不要太劳累哦。”
“谢谢你。”
宝钗在书房的软沙发上缓缓坐下来。黛玉捧着青瓷质地的马克杯，安静凝视着她。
宝钗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是悲伤的梦……啊。”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声音，很低落。”
“我梦见自己是一个古代的贵族少女……年纪非常小，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宝钗按住额角，努力回忆着，“在我身边，始终有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女孩子。”
“嗯。”
“但是，忽然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真的，好伤感。”
黛玉走上前，温柔地抬手遮住宝钗的眼睛，“悲伤的梦……我也时常会做呢。那种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了脖子的感觉，令人无法透过气的悲伤，濒临死亡的恐惧……无论怎么哭喊怎么哀求都无法从那样的痛苦中清醒过来。”
“……”
“可是啊，宝姐姐，梦只是梦而已……”
“说的也是呢……”宝钗抬起手，轻柔地覆盖在少女合在她眼前的手，冰凉的细小手指在她的掌心里轻颤，像只淋了雨的蝴蝶，“比如说，我最重要的人，并不是梦里那个人，而是你。”
她能感到女孩儿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而她没有放开手，而是固执地等待着。或许一直以来她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用温柔而不容质疑的话语将对方逼入阴暗的死角，直到彼此都无路可逃。
那只小手移开了，她看到了黛玉深黯的眼眸定定瞧着自己，“这算是什么，又是告白吗？”
“是，我喜欢你。”
黛玉沉默，她在宝钗身边坐下，抱住了膝盖，巴掌脸埋进交叠的手臂里，套着软绵绵家居鞋的小巧赤足被掩在裙子下面。
这样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抬起头，眸子微闪，低低叹了口气。
“我也喜欢你。”
“有多喜欢？”
“举例来说吧……我是个自负自卑又小心眼儿的人，所以无法忍受有人在我面前称赞除我之外的人——除了你。”
宝钗微笑着，合起眼睛让泪水流回心底。她慢慢将黛玉纤细的肩拥进怀中。
盛宴尚未散去，宴席间焚花散麝。往来仙子们面目模糊，衣袂翩跹，耳听得环佩铿锵，眼见珠翠耀目，回风舞雪。馥郁琼浆于琥珀杯底流转。
她的眼光逡巡，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双潮湿的无悲无喜的眸子，隔着空濛的香雾与古旧的时光，遥遥地，望定她。
她向她举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