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除不了阿箩的记忆,谢必安没把这件事情告诉范无咎,只说棒堕以后人就晕了,应当会忘了事,不需担心她会多嘴。
阿箩很爱惜自己的头发,因她的头发不多,稀稀疏疏的,长她十五岁的兄兄李渡与阿姐李芹,总笑她往后会是个扫脑儿的公主,所以掉一根头发她都要愁许久。
她不能成为一位扫脑儿的公主。
当想与人提起自己的所见之事,她就会不自觉摸摸头,摸完就不想开口了,且堂堂一个公主被人威胁还被人打了,说出来脸上也无光彩,想了想,索性就连自己能看到妖魔邪祟怪也不说了,只是每晚睡觉要闩上门,防脏东西进来。
后来谢必安来宫殿,阿箩远远见了就跑,不上前去瞎凑热闹,免得又平白无故遭一顿打。
等再长大些,能稍微读懂诗书时才明白那穿着一黑一白的人不是什么奴才什么怪东西,而是地府官差七爷与八爷专门来收死人的魂的。
书中说了妖魔邪祟怪怕黄符,阿箩就剪下四条黄布,再用朱砂画几笔就可当作可辟邪的黄符,一条压枕头下,一条挂门边,一条拿在手里,一条给了娘娘。
阿箩还魂百日以后,娘娘没多久就遘了一场疾,行不得立不得,每日都只能躺在床上,吃药无效,每况愈下,似乎一脚已踏入了黄泉里。
阿箩听宫里的人说娘娘是被邪祟缠身了,所以吃药才无效,于是她就把自己做的一条黄符给了娘娘。但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子,有黄符在身,妖魔邪祟怪也不怕,娘娘还是没能起疾。
阿箩快六岁的时候,外头征尘吃紧,那欲开辟国土的蛮人势如摧枯,连年征战之中,势力越发壮大,殆不可当,朝政不稳之际又遇有天灾,宫外不知死了多少百姓,万岁爷愁,王孙贵族也愁,每败一战便割城池,再割下去可要割到皇城来了。
兄长李渡为定民心宽父心,自觉请战,蛮人不请自来,宜速战速决,杀个片甲不留。万岁爷欣慰,当即点出三万兵马。
李渡离城的前一日,宫中置酒列宴壮士胆,阿箩一夕都凑在身穿兵甲的兄长旁,问:“兄兄何时回来呢?”
李渡豪饮一杯酒,说:“等阿箩再长高一些,兄兄便回来了,在宫中要好好听话,莫乱跑,惹娘娘担忧。”
阿箩尚幼,对朝政之事一知半解,只因兄兄要离开不知何时是归期,心下感伤,眼泪不觉淌下来。
阿箩偷吸鼻子难过,哭到后边肚子饿了,就吃起盘中的桂花糕,还用帕子包了几块袖到袖子里,打账等饿了再吃。
她以前不爱吃糕点,什么桂花糕、绿豆糕、玫瑰酥等等都不喜欢,糕点黏牙涩喉,吃一块要饮许多水,还魂以后她却喜欢上桂花糕了,只喜欢桂花糕,其它糕点还是不喜欢。
酒过数巡,宴饮过半,不知宴中是何人说了一句今日佳辰该有诗画相伴。
正在饮酒的李渡被呛住,慌忙拍拍坐在肩头下的阿箩:“好家伙又来了,阿箩快跑。”
每回宴饮,总要皇子公主吟诗作画展露一手,阿箩连写顺朱儿都困难,让她对诗作画会闹出一场笑话。
阿箩溜的快,躲开了所有人的眼儿摸黑回娘娘宫里,谁知这一溜,再相见就是一阴一阳之人,与兄兄再不能说上一语一字。
爹爹说她要多陪娘娘说说话,娘娘才能好起来。
鸦衔瞑色,浓阴罩地,邪祟有序出没,途半,前方的路就被三只邪祟遮了,阿箩见邪祟,汗流浃背,袖下的手捻成拳,打账和往常一样假装看不见它们。
可三只邪祟不愿意放过她,一只抓她脚踝,一只抓她手腕,一只摸她脸,一口一句:“香喷喷的娃儿,吃起来定美味钻腮。”
这日谢必安与范无咎正好来看魂,来看看阿箩亲娘娘的魂情头如何,顺道隐晦地告诉她她阳寿将尽,不到十日了,该做好准备。
当年阿箩阳寿将尽时他们也常来看魂。
看了魂,二人分头而去,谢必安就在宫道上碰到了被邪祟怪纠缠的阿箩,她捂着耳朵在哪儿跑,边跑边唱:
几瓣桂花掉落,贪眠阿箩醒咯。
揉揉眼,揉揉眼,春日将来咯。
轻风冉冉桂树动,花香透,且吹愁。
雀鸟凝枝头,翻只蚂蚱逗,春泥袖里收,阿箩不知愁。
远方山色秀,原还颠倒在梦中,匆匆来,匆匆去,咿咿呀呀哟。
小曲欢快,后面的三只邪祟也欢快,咧开嘴巴紧追不舍。
原来她还能看见邪祟怪,怪不得看他们收魂时一点也不吃惊。
谢必安本想出手收了那些邪祟怪,哭丧棒还没拿起,阿箩一溜烟先跑了过来,往他身上扑。
谢必安腿上一重,阿箩大掉礼数,双手双脚打成一结,抱住他一只腿不放,哭喊:“七爷七爷,救救阿箩。”
三只邪祟看自己的盘中餐跑到了无常旁边,哪还有胆子靠前,原地抱成一团求饶:“七爷晚上好,咱们几个小邪祟啊,就是闲着无聊出门逛逛。”
谢必安暂不管腿上挂着的人,抖开一个叠的整整齐齐的装魂布袋,说:“要七爷去收你们,还是自己过来。”
谢必安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落到邪祟的耳朵里,一字一字如抛砖落地,甚有威力。
既然有的选择三只邪祟当然选后者,选前者得吃一顿棒子,他们眼里下着泪钻进了布袋里:“谢谢七爷。”
最后一缕魂进了布袋,谢必安收口贴上黄符,甩开腿上那位被吓得不清的小姑娘,说:“不叫怪东西了?三公主终于肯舍口叫一声七爷了?”
阿箩没听清,盯着布袋上的黄符看了好一会儿,和自己的黄符大同小异,上方的红字鲜红若血,隐隐发热,她伸出手指想摸一摸,却遭到谢必安冷然阻止:“你碰,碰掉了他们就会出来,待会儿你自己去抓。”
谢必安的黄符这般厉害,有了黄符加身,邪祟怪哪还敢来缠身,阿箩手指一僵,转而摊开手掌,说:“给本公主一张。”
阿箩作为一个公主,礼貌荒疏久矣,要什么只要摊开手就能要到,想吃什么张开嘴就能吃到,即使面前是权柄实大的地府官差,竟也毫不客气。
谢必安不买账,举手拍落她摊开的手掌,说:“年纪轻轻的,怎说话没礼没貌。”
“啪”的一声,手心里火辣辣的疼。又被打了,阿箩撇过脸,往黑暗处努了个嘴儿,右脚向地里重重一跺,暗暗发脾气:“又打本公主。”
打了又不能回手,阿箩将地当出气物,连跺了几跺,把脚跺麻了才停。
阿箩发脾气的当儿,谢必安看了她好几眼,说:“三公主要黄符做什么?”
“拿来吃。”阿箩回转了脸,语声清脆地说,“你这般多,给本公主一张又不会掉块肉。”
黄符确实可以拿来吃,点燃黄符以后放到水里,黄符会变成一团灰烬,灰烬溶在水里,和着水一块饮,若有疾可去,若有邪祟怪缠身,饮之,缠身的邪祟怪便会离开。
阿箩三岁那年吃了好几次,苦苦咸咸的难以下咽。
谢必安多多少少能猜到阿箩要黄符是来防身用的,小小年纪能清清楚楚看见邪祟怪,胆儿再大也没吓没了,她就是面皮太厚,性子太傲,不肯宛转辞色来讨。
他不是不愿给,就是瞧她一副带着稚嫩之气,却装个小大人的模样,说话时不拿眼瞧他一瞧,于是心里头也不肯相让,手背到身后,与她讲条件:“叫一声七爷,七爷就给你一张。”
阿箩抿起嘴,抬头眼巴巴望着眉睫之人:“给一张。”
谢必安来了耐心与她耗:“一声不肯叫,那就叫两声。”
“三声。”阿箩越倔强,谢必安就更加不转念不相让。
再耗下去就不止是三声了,阿箩长吸一口气,一口气喊了三声:“七爷,七爷,七爷。”
虽然有点凶,但比起喊怪东西甜净动听许多,谢必安慢条斯理掏出一张黄符,捻在二指之间:“三公主叫七爷做甚?”
欺人太甚!阿箩头回碰了钉子不占上风,只她想要黄符想要的紧,只好气短声微,宛然露出有求于人的痕迹,说:“七爷行行好,就给阿箩一张吧。”
谢必安最后还是给了,并手把手交她如何用黄符:“有邪祟怪靠近,三公主就拿此符照准他的额心就是了。有朱砂的一面朝邪祟,没有朱砂的一面对着自己。”
说到此他顿了顿,绰着经儿,戏谑道:“七爷想三公主定能照的准,毕竟前些日子拿哭丧棒打七爷的时候,可是一打一个准。”
阿箩满肚子闷气,瞪了谢必安一眼,呵呵一阵,假装听不出谢必安话里的意思,反问:“拿来吃是不是只要烧了放进水里就成?”
“吃只能防一阵子,拿着就好。”谢必安屈指敲她额头,“但真贪嘴想吃,均分作三分,每三日吃一回。”
阿箩如愿拿到了黄符,转怒为喜,又转喜为愁,这二位爷常在娘娘宫殿徘徊不去,可不是什么大好的事儿,想着,她板起脸说:“本公主知道你是谁,不就是地府的官差吗?官差官差,乱闯别人家里,和个贼儿偷儿有甚区别,哼,往后不许再来了,尤其是本公主娘娘宫殿这儿,你不许靠近一武。”
而后她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不许你过这条线。”
过了地上这条线,往前走就是娘娘修养起疾的宫殿,阿箩画了很长的一条线,画完拔腿就跑,比方才被邪祟追时跑的还快,生怕谢必安反悔要了回去。
跑到一半阿箩顿住脚,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又掉头跑向谢必安,气咻咻地拿出袖里用帕子包住的桂花糕,说:“礼尚往来,这个桂花糕给你。”
谢必安接过,阿箩恶狠狠啐了一声谢必安再次跑了。
跑的头上扎的花苞与戴的红花一耸一耸欲散开欲掉落,跑太快没看清路,不小心被横在路上的大猫儿绊倒,脸朝地往前跌了一跤。
谢必安看到地上有一条血迹,应当是膝盖破了,心想她待会儿得哭淌眼抹泪地喊疼,出乎意料的是她爬起来以后面不改色,眼里无泪光,自己摔破了膝盖掌心,还摸摸大猫儿的头问它疼不疼。
她是嗡着鼻音说话,所以她摔疼了。
怎么说这时候的阿箩还怪招人疼,也有点了招人笑,谢必安摇摇头用足擦掉了那条线,心里这般道。
阿箩把好不容易讨到的黄符用剪子均分为三份,娘娘吃了第一份以后来了些精神,偶尔能起来坐一坐,不用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着。
过了三日,谢必安和范无咎又来看魂,阿箩让娘娘吃下第二份黄符,与娘娘说完体己话,天微寒,忽甚病,就糊涂涂贴在娘娘手边睡去。
睡的很沉,被乳娘抱回自个人宫殿里都不知。
见床中人面色红润,不是回光返照的红润,范无咎觉得奇怪,说:“明明前些时日见她已快没了气的……”
谢必安在桌上的杯里看到了黄符灰烬,联络到阿箩与皇后的关系,明白三分,她低声下气向他讨黄符原是为了娘娘能起疾,只可惜娘娘生死已成定局,吃了黄符不过是轻松几日身子罢了。
谢必安用哭丧棒敲敲床头,敲出来的声响只有皇后能听见。皇后紧合的双眼听到声响慢慢睁开,叹了一口长长而又无力的气说:“还是要去了吗?阿箩还小,本宫怎能放下心……再让我活多几日罢。”
可惜没有活多几日,时期一到人还是要走。
走的那一日皇后又说了同样的话:“将灯灭去,门敞开。”之后双足一伸,掇上几口粗气就眼光落地。
七爷八爷一来,一缕芳魂,便出了肉体。谢必安当着阿箩的面带走了她亲娘娘的芳魂。
阿箩被乳娘带回了宫殿,回到宫殿,她哄走了宫殿里所有人,蒙在窝里哭,劝词相加,反惹的人情绪失恒,更加伤心,伤心得不可解,就哑声唱起了娘娘曾给她唱过的曲子:
几瓣桂花掉落,贪眠阿箩醒咯。
揉揉眼,揉揉眼,春日将来咯。
轻风冉冉桂树动,花香透,且吹愁。
雀鸟凝枝头,翻只蚂蚱逗,春泥袖里收,阿箩不知愁。
远方山色秀,原还颠倒在梦中,匆匆来,匆匆去,咿咿呀呀哟。
让她亲眼看自己的娘娘被收走了魂,是何等残忍之事,谢必安心生起一阵愧疚,偷跟步阿箩,来到她的寝室,等屋内人一一离开,等她唱完一遍曲子,他开口说:“三公主莫伤心。”
阿箩对谢必安本就不曾欢颜相待,今日这一事,更让她忿怒作色,掀开被褥,戢指骂道:“你还我娘娘还我娘娘……呜呜你这个怪东西还我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