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渺渺松开了手中的刀。
她听得到自己呼哧呼哧如同破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可她并不感到疲倦,夙愿得偿的快乐如同一剂猛药一样令她振奋,行渺渺不顾自己身上溅上的鲜血,快意的说:“你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吧?哥哥。”
行渊没有说话,行渺渺有些疑心他是否已经因为疼痛昏迷过去,不由凑了过去,她手脚并用的趴在地上,用力睁大她那双已经昏花的眼眸,想瞧瞧倒在地上的行渊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
行渊没有昏过去。
他仍旧半阖着眼睛,静静的凝视着行渺渺。
他看着她枯而瘪,像被风吹雨打许久的老树皮的脸,看着她像鱼一样鼓出的惨白双眼,看着她被人折断后只剩一半的扭曲的鼻梁。
自从她变成这副尊荣之后,已经许久没有人不带任何厌恶和反感的看着她了。
所有人都厌恶她,鄙弃她,哪怕是有求于她的人,也恨不得再说话的时候离她三尺远。
而她变成这副样子,已经足有六十年了。
行渺渺也看着他。她脸上的癫狂神色逐渐消失,伸出宛如枯枝的双手,轻轻的抚上行渊的脸。
那是一张很美丽的脸。
哪怕眼下这么狼狈,仍旧不损行渊那令人心动的美貌。
这是当然的,毕竟小时候去庙会,所有人也是看哥哥多一些。就算自己未曾遭遇这些事,只怕也未必能有他这样秀丽的姿容。
行渺渺漫无目的,模糊的想。
……可是。
“为什么。”她面无表情的想:“长大了的哥哥,要这么像行修齐呢。”
连脸都这么像,如果不是因为行修齐喜欢穿朱红色而行渊喜欢穿孔雀绿,只怕因衰老而老眼昏花的她都难以分辨两人。
“哥哥。”行渺渺垂下手,干脆躺到了行渊身边,低声说:“……我之前被关起来的时候,曾经有个人悄悄的跑了进来,想要杀了我。”
“我原以为那个人是行修齐,可我后来想了想,那个人是你吧,哥哥?”
“因为那个人是真的想杀了我。那时,行修齐还没将我法骨完全抽出,就算为我的话生气,也不会对我有杀意。而那个地方,他也不会轻易放别人进去。”
“所以是你吧,哥哥?”行渺渺讽刺的说:“我的存在对于你而言是污点吗?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抹去?”
行渊还是不说话,在行渺渺出现之后,他就一直维持这副沉默的模样。
“很痛吧?哥哥?”行渺渺接着说了下去:“因为我很生气,你不但骗了我,还想杀了我。”
“可是,即使如此,我也还是想要原谅你。”
她疲倦的说着,不顾地上全是泥泞,依恋的靠着行渊说:“跟我说一句对不起吧,哥哥。”
“只要你跟我说一句对不起,之前的事,全部一笔勾销。我带着你离开这里,两个人一起去别的地方生活……好不好,哥哥?”
“哥哥?”
“哥哥?”
“哥哥?”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关系,你只要说一句对不起就好了,说吧,哥哥。”
“……骗我也没关系哦,你看,现在你都动不了了,只要你跟我说一句对不起,我就立刻去找人医治你……这样,你就有机会逃走了。”
“哥哥。”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还是不说话!!!!”
“——难道你对我,从来没有丝毫愧疚之情吗?!”
“对不起。”行渊看着忽然沉默下去的行渺渺,心中越发愧疚起来,“假如我早知道你在行家过的那么不开心,我会早点去找你的。”
他小时候什么也不懂,抱着对行修齐的憧憬和对修行的期待踏进山门,却发现一切都与自己想的不同。
他很艰难的才学会怎么活下去,这种改变很不快乐,所以他在山上时,从未想起过行渺渺。
他觉得,行家再不好,也总比自己的处境强一些。既然如此,自己也没必要去找行渺渺。
——可如果行家真的好,行渺渺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也没有特别不开心。”行渺渺很快从过去的回忆中回神,冷淡却又实事求是的说:“虽然确实好不到哪里去。”
——每天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的侍女一个个跟哑巴一样,寂寞到跟鸟说话。
不过比起离开行家之后的那几十年,在行家时的伤春悲秋简直就宛如无病呻吟一般,简直令行渺渺自己想起都觉得好笑。
——没人说话而已,算什么大事吗?至少行家没嫌弃她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病秧子,花大价钱把她养到了十六岁呢。
虽然后来想想,行家这么精心的养着自己这么个废物,又不教自己任何修炼手段,还专门派了懂武又沉默的侍女监视自己,是早就做好了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行修齐的打算了吧?不然为什么偏偏就行渊来接自己的那天,原本严密的看管着她侍女忽然就一个也不见,让自己偷偷的溜出去了呢?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是个被精心包装好的礼物而已。
只是来接她的那个人是行渊,才让自己尤其接受不了而已。
……在她心里,只有行渊是会永远向着她的。
上辈子行渊临死前都不肯说出口的话,这辈子居然这么轻而易举的对她说了这么多次。
“哥哥,”行渺渺感觉有些荒谬,“你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吗?为什么?”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就因为没有早点去接我?”
就为了这种小事?
“我说过要保护你的。”行渊看到她这副样子,越发难过起来,“对不起。”
行渺渺静静的看着他,前世的记忆跟今生交织,她不由讥讽的说:“放屁。”
行渊被她那激愤的语气说的一怔,就看到行渺渺她站了起来。
“你明明什么也没有说。”行渺渺看着她,颤声说道:“你明明什么也没有跟我说!”
“你要把我送给别人,为什么不跟我说!”
“在我受苦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装聋作哑?”
“你又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去见我!”
行渊沉默了。
行渺渺见此,又讽刺的笑了笑,说道:“假如真的做了什么不会被原谅的事,哥哥反而不会道歉吧?”
明明知道不该才此时惹怒行渊,明明知道不该露出马脚,可行渺渺还是不管不顾的开了口:“反正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倒不如一错到底,彻底把我抛下。”
“哥哥向来是如此果决——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
行渊却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不是的。”他低声说。
“我假如真的那么做,一定是因为比起被你原谅,我更希望你杀了我。”
“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比起被你原谅,我更希望你能放下这一切,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所以,恨我也没有关系,伤害我也没有关系,杀了我也没有关系……但是,不要再伤心了,渺渺。”
行渺渺靠在行渊的肩上,此时此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哥哥,在带我逃出来之后,每次在我危险的时候都恰好出手相救的那个前辈,是不是你?
——把那些刚好能让我用的传承交给我的人,是不是你?
——故意引导我去占卜顾九霄的人,是不是你?
——你那个时候想杀了我,是不是只是因为不想让我继续被折磨?
这些问题,上辈子行渺渺一句也没有问出口,因为她害怕那只是她在痛苦之下编造而出自欺欺人的幻觉。
她能每次逃出生天,只是因为她运气好,她能得到命师传承,也不过是事有凑巧。
可她心中始终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但行渊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回答她,哪怕开口欺骗,他也始终不肯开口说一句对不起,让行渺渺可以顺理成章的原谅他。
“别哭别哭。”行渊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唉……算了,你哭吧。”
他这么说,行渺渺反而不哭了。
虽然眼眸中还含着眼泪,但行渺渺却笑了起来。
“你真笨啊,哥哥。”她温柔的说,猛地抱住行渊,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也是,我真笨啊,哥哥。”
那些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替我去做呢。
“啊……?”行渊有点担心的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表现的如此反常,可行渺渺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安安静静的抱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站在门口正打算敲门告辞不巧目睹了一切的顾九霄:“……”
——行家人的情谊真是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