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渊第一次见到顾九霄的时候，是在浑江之畔。
朝元剑宗每一个入了境的弟子都有义务参与一次接引新弟子的任务，即使是行渊也不例外。只是身份摆在那里，旁人也不敢给他安排什么真正麻烦的任务，只象征性的将去接引五岳阁新进弟子的任务交给了他。
其实能从五岳阁被接引上朝元剑宗之人，都是五岳阁的佼佼者，根本不需要别人接引。这个任务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行渊也没兴趣应付那个新弟子的恭维，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跑了，无所事事的坐在浑江边等船来。
浑江说是江，实则宽广无边，两岸相隔足有数里之遥。而江的另一边是个被称之为燕的凡人国度，因为五岳阁的阵法将此处的灵气全数圈禁于派中之故，那边的燕国可谓贫穷破落，地里都长不出多少黍麦，别说修仙者，连凡人快活不下去了。
所以，常常有凡人不顾一切的渡江求取仙缘，而因此烦不胜烦的五岳阁则半是恼怒半是戏谑的在浑江里放养了数条鲲鱼，用来阻截那些渡江者。
那些鲲鱼数代受修仙者教化，极为乖巧，若是乘船之人中有修行者，无论境界高低，它们都会拱卫在侧，护送船只不受风浪侵袭。可若是没有，它们便会群起而攻之，咬碎船只，将船上之人作为食粮吞入肚中。
可谓真正的一江之隔，仙凡之别。
五岳宗对此习以为常，有的时候还会派弟子前来，数数今日的鲲鱼吃了几天船，吃饱了没有，若是没有，在投些仙食给鲲鱼，以免它们饿死。
“其实，只要有一个修行者在，哪怕是刚刚入境的修行者，那些鲲鱼也不会攻击人。”少年行渊说道：“只要付些钱，自然有大把一辈子只能呆在入境的无能修士愿意来回坐这么一趟，所以真正会铤而走险选择渡河的人，只有那些连这点钱都付不起，而又真的活不下去了的人。”
“没人关心这些人的死活，他们只配当鲲鱼的食料。”
“我那天，就刚好看到了这么一艘船。也看到了你。”
一个根本不懂修行之法，却敢独立于船头，直面那巨大鲲鱼的人。
“我心想，这个人修行资质倒是不错，可惜人是个傻子。”
“是啊，”他这么说，顾九霄也想起了这件事，他叹气道：“当时我确实挺傻的，只看到那些鲲鱼吃人就以为它们是害人的妖怪，一个接一个全砍了，还把自己弄个半死不活。”
要是他早知道这些鲲鱼是五岳阁上的人所放，他就直接去砍人了。
“只是没想到你居然在啊。”顾九霄思及至此，不由笑着说道：“很狼狈吧？要不是刚好碰到一个好心的修仙者给我喂了点药，我可能就直接死了……”说到一半，顾九霄忽然反应过来，想起当时周围之人对那个路过的修仙者形貌的形容，微妙的看了行渊一眼，问道：“那个人不会是你吧？”
“嗯。”若是正常的行渊，想必根本不会承认这件事，可现在的少年行渊只剩本能，既不会害羞，也不懂掩饰，所以他径自说道：“我觉得你真的很了不起，就这么死掉太可惜了。”说完，他又自言自语的说道：“你不知道，当时谁都不觉得你会赢，我也是，你保护的那艘船上的人也是，但你却赢了。”
“赢了之后，你背负那死去的鲲鱼之尸，一步一步走上岸的场景，我此生都不会忘记。”
“当时我就在想，倘若这世上有谁能将不可能之事化为可能，那一定就是你了。”
“我真的，非常崇拜你。”
“从知道你上了五岳阁之后，我就一直在等着你来朝元剑宗。因为你那么厉害，肯定不会一直留在那个小地方。我开始有事没事就下山去闲晃，直到那天，我终于见到你了。”
顾九霄：“……”
然后就因为欺负凡人被自己暴打了一顿。
“见了你，你却很讨厌我，我很伤心，甚至在想，是不是该杀掉你算了。”
“毕竟你看起来，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
“……我觉得你还是先别说了。”顾九霄无奈的说：“我怕你醒过来会恨不得砍死自己。”
看行渊平日里那副样子，顾九霄还真没发现他居然是这么想的。但想也知道，这些事行渊肯定不愿意让他知道。
“嗯。”少年行渊乖巧的应了声是，竟然就真的不在说那些话了，“之前因为你，我才能救下我的妹妹渺渺。我本来以为，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过有勇气面对一切……”
“可是不是的，”少年行渊低下头，抱住了自己，痛苦的说：“即使你就在我身边……即使是你在我身边，我也不敢往上走。”
“我根本不敢去见他。”
“你错了。”顾九霄放下木鹰，冷静的说：“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帮过你。”
当时顾九霄进那个妖巢，只是因为跟行渺渺做了交换，并不是因为他想帮助行渊。他对行渊开始改观，也是之后的事了。
“不是的。”少年行渊说：“假如没有你的话，我根本不会去救我妹妹。”
“在我跟师父游历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经常不得不去做一些招摇撞骗的事，比如说装成道士帮人测算姻缘前程，兜售大力丸，回春丸，美白秘药，生子秘方之类的东西……那个时候，我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每一个来找我师父的人，无论贫富贵贱，无论身份高低，他们都很不快乐。”
“我很不明白，那些穷人因为吃不饱饭看不起病所以不快乐，那些富人又为什么不高兴呢？”顾九霄想起他师父当初的语气，悠悠的说：“我师父告诉我，那是因为他们都没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人活在这世上，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被牵引，或被裹挟，或被功名利禄所迷惑，最后忘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他们只是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根本没有忘记。”
“所以，他们过得很不快乐。”
我听了还是很不解，所以我又问他：“那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就好了？”
而他师父当时悠悠的喝着劣茶，笑着说道：“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很难的，一心一意只做自己想做之事的人，要么过得很惨，要么死得很快。只在乎自己的人，也同样不会被人需要，你以后可不要当那种妄人啊。”
“可纵使师父这么说，我也觉得，有些事情是不能这么衡量的。”顾九霄想起心中那片皎洁的月光，目光温柔的说道：“有些事，哪怕被斥为痴心妄想，哪怕被说成不自量力，哪怕没人支持你去做，你也会想做的。”
“所以，你真的是因为我才想去救你妹妹吗？”顾九霄说：“在我看来，你本来就想去救你妹妹，我的出现，只是给了你一个理由罢了。你现在的犹豫，也只是因为我这个理由不再足够而已。”
少年行渊沉默不语。
“可是，在面对自己害怕之事时，谁规定就一定要勇往直前？”
“谁都有不想面对的事，谁都有有不想回顾的过去，既然并未体会过你的痛苦，那又为什么要来指责你做得不够好？”
“有些看起来很简单的事，实际上做起来却难如登天。”顾九霄说：“所以，你假如真的不想面对，我绝不会嘲笑你，我会直接打破这个幻境，带你出去。”
“虽然那样你会受伤，可那是可以医治的伤口，而不是心病。”
“可是，假如你选择去面对的话……”顾九霄笑着说：“那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