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卿搁寝宫里安安分分养了几日“病”,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得以谒见太子,百忙之中的殿下似是想起了他这孤家寡人,东宫那边先传来了口谕。
东宫总领内侍监跨殿入内,上前施礼请安后,挥手命身后的青衣内侍抬上三大礼盒,笑逐颜开道:“太子殿下特命奴才将这些赠予娘娘,说是只当给娘娘解闷儿,请娘娘收下。”
平心而论,太子宸心致孝,往日里江慕卿“恶疾缠身”,东宫遣人送了不少滋补良药来,皆是些药鼎纯烹,最为精粹的上等佳品。
以至于那些日子里,江慕卿最爱趴在汉白玉栏杆上发呆,趁人不注意,端药的手一翻,药汤尽数倾倒下池,池中千尾锦鲤为着撒下去汤料争相抢夺,千头攒动,如无数红蕊绽放,在撒食者眼中,端的是赏心悦目。
江慕卿眼珠朝那转了下,漠不关心地收回了视线,命宫婢收下后,轻笑道:“还请公公向殿下转达妾身的谢意。”语毕,他又挽手做了个请,道:“公公,喝杯茶歇歇再走罢。”
内侍监满面笑容道:“多谢娘娘美意,但奴才还要赶着回殿下那,实在没这功夫,辜负娘娘盛情了。”
“劳烦公公走这一趟了。”江慕卿浅笑,向后招手,侍婢莺哥即刻拿出备好的锭金元宝送上,“妾身春寒久病,许久未见太子殿下了。如今小愈初起,实在思念得紧,不知现下,可否随公公谒见殿下?”
“贵妃折煞老奴了。”内侍监赶忙鞠身行礼,口中恭谨道:“今日正巧殿下得了闲,正在太液池赏景,咱家这就领您过去。”
“有劳公公了。”江慕卿笑意渐浓。
宫轿已候在门口,一番梳妆妥当后,内侍监上前扶住江慕卿的手,一路出了白淑殿。殿外静候的宫婢远远见他们来了,赶忙上前迎接,一人把锦缎披风搭在他身上系好,另一人柔然扶他上轿,余下婢女只垂首侍立,毕恭毕敬道:“恭送贵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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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微醺,直教人犯困。
江慕卿倚坐在轿辇之上,困恹恹地打了个哈欠,笼着怀中鎏银飞花暖炉,神情慵懒惬意。
乘辇行于重重宫闱中,大小殿宇错落连绵,赤色宫墙长影横垣,蜿蜒望不见底。夹道两旁,罗裙缓带的宫嫔们如云般施礼下跪,露出雪白脖颈,乌黑鬓发,更衬笑靥娇俏如花。
江慕卿懒懒地扫了眼规规矩矩跪着的宫嫔们,只偶尔微微颔首,并不多作停留。
宫城内,前朝三宫,后寝三殿,皆以中轴对称。北边宫墙临靠卧龙山,地势高亢,坡下却低洼湫湿,宜于凿湖造池。弘治八年,先帝特遣匠人引渠水入城,汇成湖泊,后称太液池。
然而江慕卿并非什么天潢贵胄,自然也就无福消遣这般钟灵神秀之物,因此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去太液池。
不知这兜兜转转的,还要走多久……他撑起身换了个姿势,迷迷瞪瞪地支愣着眼,只见眼前尽是飞檐斗拱,朱壁宫墙,过午的阳光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刺眼得很。
还好领路的内侍监是个健谈的人,许是拿了江慕卿的好处,再加上他与太子的这层关系,对方自一开始便滔滔不绝:“……这太液池前前后后修了四年才见雏形,后来先帝见太子殿下钟意此处风景,又特地凿筑蓬莱、方丈、瀛洲三山,其上加修亭台楼阁……”
江慕卿不想听他唠叨宫廷简史,又不好直接打断他,只得不动声色地插两句,引着对方把话一次性说完:“殿下兰姿蕙质,自然能得先帝宠爱有加。”
内侍监一听,立即点头称道:“贵妃所言极是!太子独爱牡丹,先帝便命人于池边栽满各式名贵牡丹,又顾及殿下.体弱,特修暖亭几座……”
那内侍监絮絮叨叨几句,已是说得满面红光,而江慕卿……他嗯嗯啊啊地应答了一通,全凭潜意识里储存的记忆敷衍搪塞。
幸好抬轿的内侍走得又快又稳,约莫一盏茶后,自转角处便通往御道的繁木森森。
此处遮天盖日的树荫落成一团团浓重的墨青色,模糊了光线。偶有冷风拂过,漫生出草木衰微时特有的清冷。
江慕卿环顾四周,忽然凝神道:“这是什么花的气味?”
空气里隐约弥漫出一股淡雅的香气,近身侍婢莺哥答道:“似是合欢花香。”
江慕卿挑眉,心下疑惑,“这暮春时节,哪来的合欢花?”
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淡薄如氤氲的雾气,还未待江慕卿细细嗅探,风一吹就散了,之后任凭他再怎么找寻,也没见踪影。
他正疑惑间,一声幽长的猫叫戛然响起——
几乎是瞬间,一团黑影从墙头直窜而下,攻势凌厉,力道强劲,竟直直撞向坐在轿辇的他!
江慕卿目光一凌,立即伸手挡在面前——
“唔!”
他突然惊呼一声。
未料想,身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失衡,让他猛地向一侧倾落,势头太快太猛,他甚至来不及抓住身侧凭栏……
一阵混乱中,只见眼前一道花影闪过。
嘶,痛……锁骨处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过,刺辣辣地疼。
江慕卿伸手一摸痛处,果然满手鲜血,猩红色顺着雪白指尖滴落,缠绕着丝丝腥气,让他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与此同时,抬轿的内侍们终于站稳了脚跟,见江慕卿受了惊,轿也不敢抬了,只惊慌失措地下跪道:“奴才们该死!奴才们该死!”
身旁的莺哥见江慕卿受了伤,吓得忙道:“娘娘伤着哪了?”她急忙从怀里掏出块帕巾,擦拭着血迹一路蹭上他的锁骨伤处,隔着伤口轻轻碰了碰。见血止住了之后,多了几道口子,她急得眼泪落了下来,“这可怎么办,伤得有点深,怕是要落下疤痕了。”
见那花猫伤着了贵人,内侍监一时惊怒交加,他一脚朝那猫踢去,大骂一声:“孽畜!”
那一脚用上了十分力气,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嘶叫,那花猫被他一脚踢得飞起,伴着骨骼碎裂的沉闷撞击声,重重撞在宫墙上,片刻之后,一股血.腥味逐渐溢烂开来。
随即他又转身,冲着那群人,厉声喝斥道:“一群混账东西,怎么抬的轿子!做事这般不当心,若是娘娘出了什么差池,仔细了你们的脑袋!”
江慕卿伸手整好衣冠,眸中翻腾的墨色却愈加深沉,他紧盯着跪着的宫奴,冷声道:“说罢。好端端的路,怎得突然打滑了?”
内侍们见江慕卿动了怒,吓得拼命磕头求饶。为首一位内侍膝行几步,急急叩首道:“请娘娘息怒。这御道本是由玄武岩铺成,平日里走着最是稳当,可今日里不知怎么就混进了几颗鹅卵石,奴才们方才一个不慎,就滑了脚。请娘娘恕罪!”
闻言,江慕卿低头看去,果然看见几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参杂在玄武石铺成的御道上,那石子的色泽甚至和石砖的颜色几近相同,一不留神,就容易着了道。
江慕卿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他向身旁的莺哥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趁人不经意间伸手捡了几颗收入袖内。
内侍监按捺不住,又臭骂道:“几颗石子而已,尚辇局怎么教你们的,全都不会走路么?!”
那内侍满脸冷汗,只哀哀道:“奴才们罪该万死。可原就这条路离太液池最近,也走得最为舒畅。奴才们寻思着时辰也不早了,这才抄近道往这来,谁知出了这事……”
江慕卿环顾一圈,只见周遭浓荫蔽日,参天古木枝繁叶茂,光线连一丝半毫也透不进来。凉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一派幽凉清静。
他收回目光,轻声问道:“距离这最近是哪?”
内侍监看了眼附近,答道:“再往前几步,就该到淑妃的华清宫了。”
江慕卿抬眼望去,不远处隐约能见一座堂皇宫殿,牌匾上笔走龙蛇漆有“华清宫”三个大字。
阖宫皆道,淑妃纪氏性情温婉,常年避人隐世,不露锋芒,怎么现下却……
江慕卿唇角轻扬,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凶光。
然而当下他并不多言,只轻声道:“那只猫呢?”
一内侍匆匆上前道:“那猫叫内侍监大人踢晕了过去……只是……”江慕卿瞥了那人一眼,那人只得继续道:“那花猫毛色均匀,皮毛油光发亮,奴才瞧见它身上的灰黑相间花纹,活像老虎纹,应该是藩国上贡的稀罕物。”
“咱家怎么听着,这么像六皇子养的虎纹狸猫?”内侍监沉吟一声,讶然道。
那内侍唯唯诺诺,没敢多说。
江慕卿似笑非笑,神色微有清冷之意,轻描淡写道:“无妨。眼下暂且饶了你们。如若再有任何差错,便就直接砍了你们的头。”
说这话时,他的笑容冰冷濯然,眉宇间带着点桀骜不驯的气息,宛若莹白雪地里赫然窜出的凶兽,惊鸿一瞥般惊艳灵动。
众人慌忙跪下道谢,一番整拾妥当后,莺哥携了江慕卿的手再次上轿。
这回内侍们不敢再怠慢,步伐是又快又稳,只听得春风细碎入鬓,轿辇直奔太液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