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方

“虽说只是皮外伤……”谢玄烨微一低头,仔细打量着江慕卿的伤口,再抬起头时,已是带了清浅笑容,“伤得却有些深,需好好用药,免得落下疤痕。”
江慕卿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只四道血红伤痕横亘在锁骨上,明明伤得不重,却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如洁白霜雪上平添的四道血污。
待的他再抬头时,只见内侍监托着放有许多瓶瓶罐罐的漆案立于跟前,恭敬地举案至眉,任由太子挑拣着什么。
江慕卿囫囵瞧了个大概,以为太子殿下想要赏他瓶雪花膏之类的祛疤药。
却见谢玄烨拣出一瓶小巧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轻巧地拔开钵帽,一股儿花草清香扑鼻而来。
钵中盛有乳.白色膏体,谢玄烨指尖轻柔一摁,沾手之处,便融成半透明的膏乳,似凝着一汪盈盈春水,江慕卿轻轻嗅来,只觉得香气馥郁迷人,如置身于无边花海之中。
“好闻么?这是玉露白脂膏,祛疤凝血的效果最好。”谢玄烨见他喜欢,指腹推开膏脂,轻轻抹了层药,低头看向他的伤口,笑着道:“还请母妃靠过来些,好让儿臣替你上药。”
哦,上药啊。
江慕卿下意识听话地挪了挪。
等等,上药?!
亲自上药?!!
江慕卿整个一愣,突然有种雷劈的感觉。
且不说两人之间隔着的这层关系,也不论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光是太子降尊纡贵为他一深宫“贵妇”亲自上药一事,已足够让他夭寿归西。
江慕卿紧紧贴着藤栏,强止住想要躲开的冲动,即便脸皮一向有些厚,此时也觉得有些尴尬,脸色青白了好一阵。
但他好歹也是京城远近闻名的小霸王,很快就从巨大的惊吓中镇定下来,甚至还能做到从容不迫。
只见江慕卿面露豫色,“殿下,我近来偶染风寒,若因此传染给你。我……”说罢,欲言又止地瞥了太子一眼。
这情情切切娇柔做作的一眼,措不及防就对上了谢玄烨看过来的眼神,江慕卿呼吸戛然一滞,把接下来想好的台词全给忘了。
似是他一下子嗝住的样子取悦了太子,谢玄烨低低一笑,“母妃却是与儿臣生分了。”
江慕卿怵然一惊,拿捏太子的脸色,斟酌着僵笑答道:“怎会,只是如今我久病初愈,若两人太过亲近,不,离得太近,只怕春寒未消,恐染上殿下千金之躯……”
珐琅描花圆钵搁在漆案上,啪,一声脆响。
内侍监咳了一声,低眉顺眼道:“殿下请别误会,娘娘不是不想亲近您,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娘娘恨不得天天亲近您,只是……”正说着便被江慕卿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又碾了碾,疼得他将剩下的话全给憋了回去。
“既非如此,为何母妃却不愿让孤上药?”谢玄烨偏了偏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慕卿,声音轻缓道:“母妃身上有伤,春日里花粉繁多,若不当心沾上了,反而不利于伤口凝结,且时间一久,难免会留下匍匐癞疤。”
江慕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太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不成他还能强硬地顶撞回去,拂了太子爷的心意不成?
江慕卿抽了抽嘴角,“……那就有劳皇儿了。”
谢玄烨眸光微动,眼神似有一瞬间的松软,仿佛拨开重重云翳,得以崇见玉巅雪光,有云淡风清的清明。
“母妃怎么不过来?”谢玄烨好整以暇地微笑睇来,冲着江慕卿招手,示意他过来些。
江慕卿垂死挣扎了一下,屁股在斜塌边挪了一点。
谢玄烨眉毛一挑,又招了招手。
江慕卿老老实实地认怂,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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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江慕卿刚抬起手,想要自行解开衫襟,便被一只涂有冷白色釉质的手指轻轻攥住,止住了动作,“莫动。要碰着伤口了。”
谢玄烨伸过手来,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腕轻缓有力地往下拉了拉。
因为这一突然的动作,青年的眼睫反射性地像是蛱蝶翅翼般轻颤了一下,他抬眼看来,流露出一丝乖巧无辜的神情,倒也听话地不动了。
软榻前立了面落地的丝绢檀木屏风,绣着缠枝海棠的流苏幔帘密密实实地垂下合拢。
光影摇曳,鎏金博山炉中升起微带药香的淡雾,与水汽蕴成一团袅袅湿烟,隐隐模糊了室内交叠的两道人影。
谢玄烨坐在临床的坐榻上,姿态端庄而矜贵,一只修白的手虚虚搭在江慕卿繁复的襟缘边,理所当然似地,慢慢地拈着衣角,帮他解开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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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泻映在纱屏上,留下影影绰绰的曼妙姿色。
江慕卿白皙赤裸的肩胛逐渐展露在眼前,伶仃一点锁骨,线条凌厉张扬,自胸骨的锁切处略微凸起,又顺着中轴骨骼凹陷下去,延伸至琵琶骨起伏处,合成一道完美弧线。
只那几道斜亘过锁骨的暗红伤痕,过于刺目碍眼。
谢玄烨的指腹摩挲上去,江慕卿闭上双眼,略一瑟缩。
“嗯?”谢玄烨用鼻音低低地哼了声,像是琵琶的丝弦被拢住后的轻轻一扫,撩得人心尖一颤,“很疼么?”
胸口的皮肤到底要敏感些,再被沾着药膏的指尖一碰,一阵细密的刺痛瞬间袭来,江慕卿压抑地低低哼了声,长睫轻颤,一双黑瞳水光潋滟,满是细碎的光亮。
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谢玄烨,低声道:“不过是被猫挠了一下,算不得疼……”
谢玄烨点了点头,噙着笑嗯了一声,眉目间流露出一种无奈又溺宠的笑意,“不疼不疼……再忍忍,药就快要上好了。”
江慕卿“唔”了一声,睫毛颤了颤,强止住想要往后缩的欲望,没避开那冰凉冷腻的触感。
两人挨得太近了些,那似有若无的冷香撩得江慕卿一阵头晕,锁骨上被谢玄烨触碰到的地方,逐渐生起了酥酥麻麻的痒意,再经由他摁了几下,更是直接痒到了心尖上。
“那狸猫‘虎形猫性,独擅人心’,很是得六弟的宠爱,除了吃睡,六弟几乎时刻将它抱在怀中。”谢玄烨悠悠地抬眼看来,冷不丁地说了句话。
江慕卿舔了舔略干燥的唇,尚还在犹自走神,乍然闻声抬头,对上了谢玄烨看过来的眼神,那双黑沉瞳孔微微凝着,像一抔落在烟云水波间的冷墨,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江慕卿面颊一红,咳了一声,拢了拢衣衫道:“虽说名字里沾了个“虎”字,但到底还是驯养的宠物,想这狸猫也是认得人的,性子应该温顺才对。”
闻言,谢玄烨偏了偏头,好像在沉吟什么,半晌,他才轻飘飘地笑了起来:“是了,那狸猫由六弟一手抚养,调教的不错,既不不怕人…也不咬人……”但是话音落后,谢玄烨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消失了,他神色淡淡,辨不分明,只轻缓道:“不过毕竟是畜生,野性难驯,娇惯得久了,管教的人稍微一放松,竟然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
谢玄烨轻轻浅浅地笑了一声,明明语调堪称温柔,丝丝缕缕如情丝缠绵,可吐出的字眼,却似无边鬼蜮般恐怖诡异:“实在是,罪不可逭。”
江慕卿心头一跳,不动神色地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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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六皇子谢淮仁,淑妃纪氏的儿子,才七岁。
先帝在位时,淑妃恩宠不弱,把唯一的儿子谢淮仁宠得无法无边,先帝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全都不予理会。
奈何谢淮仁不长脑子,仗着自己辈分最小,又独得先帝一份宠爱,也不晓得从哪里听说了谢玄烨一人占了偌大一处东宫,就回去闹着自己也要,在他那榆木脑瓜里,估计还不晓得东宫和太子意味着什么。
这不,长这么大头一次被淑妃暴打,还被罚了一个月的禁闭,回头就牢牢嫉恨上谢玄烨了,有事没事就喜欢找他的麻烦。
太子殿下只当他是小孩子惯出来的毛毛躁躁臭脾气,根本没放心上,却没想到熊孩子这次居然搞到了江慕卿头上来了。
江慕卿有点伤脑筋,自从进宫后他一直很低调,在没摸清情况前,他不想惹什么麻烦,正好那些皇子也畏惧太子,好待也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但没想到总有不长眼的,上赶着给他添堵来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他抱牢了太子爷的粗大腿,该是时候给那熊孩子补点爱的教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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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处蓦地一痛,江慕卿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伸脚轻踹:“轻点!”
“莫要乱动。”谢玄烨叹息一声,尤带温热的指尖攥住他细瘦的脚踝,无奈地笑了笑,就着这个姿势欺身上前,压住他不安分的两条腿。
江慕卿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倒抽一口气,连忙将脚从太子手中抽出,期期艾艾道:“我……我并非那个意思!”拿捏太子的脸色,识时务地又补充了一句,“方才我午梦扶头,犯了春慵,不知不觉中就走了神,竟做了这等逾矩之举……还望皇儿宽恕。”
谢玄烨低头凝视着他,江慕卿的衣襟被他扯开了大半,从领口露出了一片玉色肌肤,青年踟蹰地坐在他面前,敛下的长睫不安地颤动,优雅修纤的脖颈低低地垂着,秀骨泠泠,不胜绮罗,像一笔浓墨晕染在玉纸上。
“无妨。母妃并非有意为之。”谢玄烨细细端详着青年,看的好像非常专注,都没心思关注别的什么。
江慕卿浓长眼睫轻轻颤动,似是因为捉摸不透的太子爷心思,面上带了点儿惴惴不安的神情。
谢玄烨半欺下.身,用沾着药膏的指腹轻轻拭过伤口,将最后一点药膏顺着曲线缠.绵的锁骨抹上去。
青年裸.露的肌肤凝着一片冷白的颜色,像羊脂一样嫩.滑,隐隐透着层淡淡的粉调,显得丰艳而冰冷,一道经年累月的疤痕隐约匍匐过左胸口处,不经意间,根本无法察觉,如同在黑夜的淫.糜与饿欲下隐秘催生的荆棘,有着能够扯痛人神经的,脆弱又敏感的靡.艳钩刺,深深扎入人的血肉,难以剔除。
目光触及那道疤痕,谢玄烨先是一怔,接着眼神一点点地亮了起来,殷红的唇微微勾起,绽放出一个缱绻又温柔的笑容,堪称活色生香的面容瞬间生动起来,美得惊心动魄,像是把饱饮鲜血的刀刃,携着极致的凶艳,刺入所有晦涩阴暗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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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不是他认识的“谢玄烨”。
江慕卿看着他的眼,好像触碰到了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像是毒蛇,或是更阴冷的什么,顺着他的脊背,慢慢地纠缠上来。
——恶鬼。
他的脑海里忽然掠过这样一个词。
——披着美人皮的恶鬼。
这几乎一字一顿地,无法阻拦般出现在他脑中的字词,激得他浑身发冷。
那只艳冶的鬼低垂下眼,凝视着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飞蝴蝶般的低低轻叹——
“抓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七夕节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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