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醒来眼皮子都有些肿,其实也不算睡得好,五点多听到纱窗外面朦胧有鸡鸣狗吠才合眼,心想学校里竟还有人养狗,养狗也就罢了,竟然连带鸡笼子都有了住客。嘉栀躺在床上,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她撑着发软的四肢爬起来,下铺的夏菡成已经出门去买早饭,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嘉栀爬下床,在夏菡成的床上坐了会儿,窗外的小雀鸟用喙啄了几下窗户玻璃,她扭过头时看见那圆圆软软的两只小东西在晨光中左右蹦跳,一派憨气可爱。
“扰人清静。”她站起身,趿拉着硬塑拖鞋去洗漱。
洗脸的水池子在宿舍门后,嘉栀伸手扭开瓦数明亮的灯泡,照见大镜子里自己一张苍白的脸。五官还算周正清秀,眼皮子深深的一道,只是眼下青黑略重,嘴唇也干燥,不像是睡饱之人,倒似还阳的女鬼——连眼球里的红血丝分明。
她抓着头发拢到脑后,侧过脸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没发现额角有什么伤口和疤痕,只有光滑平整的肌肤和乌黑的发根,于是安心地拧开水龙头。
十月初的自来水已经很凉,那杆细长牙刷在口腔舌齿间来回磨蹭,用的还是夏菡成的铝管牙膏,一股清甜的茉莉花味,她知道这是嘉檀送给夏菡成的,因为家里就有几盒,全是姑妈带回来的洋货。她也不过是在客轮上做生意,英文还要向自己讨教,却已然是洋女人的派头,学那些金发碧眼的美人懒洋洋地靠在门板上抽烟,目的只有一个——想要在男士们心里营造窈窕风情,再用尽手段买进或卖出没什么价值的货物。殊不知洋人姑娘最是健康活泼,上半年嘉栀就遇到过一个,叫什么米娅还是莉娅,她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只记得她跳舞时踩到自己画板的红绸缎绑带鞋、坐在窗台上微微前倾的身体和自己讲话那副快乐又天真的神情,以及临别时候热烈的吻。
在她们这个年纪这群青年大学生中间,接吻或许和打牌跳舞一样稀松平常,但那洋人姑娘确实和以往不一样,兴许牙刷的软毛在作祟,嘉栀心绪烦躁几欲干呕,于是连忙接水漱了口,将泡沫都冲走,也将米娅还是莉娅一并冲走。
夏菡成打开门进来,见她刚洗好脸,水珠子沿着下颌角淌下来,打湿浅蓝色翻领睡衣的领口。嘉栀拿手背抹眼睛,开口问道:“包子豆浆哪里买的?”
夏菡成转身往墙壁上挂钥匙和外套:“食堂还开着,我就猜到你没那么早起,所以打包了一份回来给你。”
她走过去将早餐放到桌上,嘉栀跟在后面,摸了个蓬软的肉包咬,也在她床沿坐下了,抬头问:“到了乡下你还起这么早,这里又没有鸽子可以喂。”
“是没有鸽子,但我早晨沿着河散步,遇上赶鸭子的小童和几个来上学的孩子,问他们此地有什么风景秀丽的去处,那些小学生都答不上来,倒是赶鸭子的小童替我指了个地方,就在镇子西北面的山上,说是山背面有断崖和急流,登顶远眺写生想必是极佳的。”
嘉栀对写生兴趣缺缺,她本来就不是干这行的,此次跟着老师同学来研修,全然是想避一避家里人。
“对了,今天有人来参观画室,我从你的外衣口袋里拿了钥匙。”
嘉栀清醒过来:“画室不能随便对外开放,你问过宋老师了?”
“就是宋老师带人过来参观的,”夏菡成白了她一眼,“傅子姗早上跑来敲门的时候,你还睡得死沉,我不起来找钥匙难道还指望你起来?”
见嘉栀听了这话脸上也没什么感激的神色,夏菡成挥手赶她走:“吃包子还敢坐在我的床上,油星子掉下来我跟你没完,赶紧走开。”
嘉栀被她轰走,挪到椅子上坐着,木椅又硬又凉,硌得她不舒服,于是就伸长了两条腿蹬在地下,把椅子的两条前腿翘起来,小幅度前后晃荡着当摇椅。
“你夜里有没有听到猫叫,我总被吵。”
夏菡成收了衣服进来叠,没好气道:“没有听到猫叫,只听到你在上铺翻来覆去,床板嘎吱嘎吱响得厉害,大半夜的,你在做什么”
“最近总是做噩梦,后半夜醒得多,”嘉栀把包子皮都塞进嘴里,又叼起来那袋豆浆,伸手在纸袋子里找冰糖,结果大失所望,这里的食堂并不提供冰糖。
夏菡成却盯着她的脸看,若有所思,不答反问:“怪不得你最近气色这么差呢,过来我瞧一眼。”
膝盖上叠好的衬衫裙子被拿开,嘉栀坐过来,夏菡成捧着她的脸上下左右瞧了瞧,终于得出结论:“嘉檀到底是不是和你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越看越怀疑。”
嘉栀嗤了一声,打掉她的手,起身要离开,夏菡成却拉住她,说:“别走啊,就是开个玩笑,你总不至于和我置气吧。”
嘉栀说:“这种玩笑你也就只有在我面前敢说,换做嘉檀,你试试看她会不会挠烂你的脸。”
“我的脸又没有你的脸金贵,挠一两爪子也不怕,”夏菡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又不认识那么多富贵太太,自然也不靠脸吃饭。”
嘉栀眉毛一抬:“你当然不靠脸吃饭,你靠不要脸吃饭。”
二人正斗嘴,门外却又响起了笃笃敲门声。
“肯定是宋老师来还钥匙,我这就去向他告你的状。”夏菡成三步做两步跳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探出头去。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宋老师,而是一个穿蓝色对襟袄的女学生,似乎刚才只是随意敲的门,那门被夏菡成打开后,她才慢慢把脸转过来,声音微冷:“这间宿舍还有空床位吗?”
夏菡成愣了愣:“你是新来的学生?”上下打量她一番,“原来是哪个系的?”
那女学生没有回答,而是弯腰从箱子里拿出了好几颗火红的李子,一股脑塞到夏菡成怀里:“这个给你,请告诉我哪一间宿舍还有空床位。”
“我们宿舍没有空床位了,”嘉栀不知何时从她身后冒出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你可以去对面看看。”
夏菡成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那女学生也没有多作纠缠,自己拖着沉重的行李往回走。
嘉栀她们住的是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宿舍,那女学生想必是拖延了两天才来报到,这一排校舍挨个敲门问过去都是住满了人。
夏菡成拿人手短,转了转手中的李子,成熟果实的清香扑鼻而来:“嘉檀的上铺不还可以睡一个人?”
“睡了人,咱们三个的行李要往哪儿放?”
嘉栀打了个小呵欠,想要往回走,却被夏菡成一把拉住:“不得了了!那小姑娘看起来是有靠山的,你瞧她身边那个穿西服的年轻男人,是保镖还是哥哥?”
嘉栀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所以不让她住进来才是明智之举。”
她把没喝完的那袋豆浆扔进垃圾桶里,爬上床睡回笼觉。
夏菡成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竟然踩着床沿扒拉着护栏凑上来,一边吃着洗干净的李子,一边刺探八卦:“你该不会认识刚才那两人吧?”
“不认识。”
“可我瞧着那人像是谭家的大少爷,来过我们学校演讲的。”
嘉栀冷笑一声:“省城离这里十万八千里远,谭家大少爷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夏菡成吃李子,吃得满手都是鲜红汁水,口齿不清地辩道:“当然是为了刚才那个女学生,你平时和那些小姐太太们走那么近,难道就没有听说谭家大少爷的风流韵事?”
嘉栀闭着眼睛,两道眉微微皱起:“没听过,不知道。”
“你发那门子脾气呢?”夏菡成吃完了李子,把果核往纸巾里一吐,回头看那帘白色纱帐,里头的人侧躺着,剪影轮廓起伏有致,似江中舟上远观山景,雾霭未散,一时间不知是人世还是画中。
夏菡成心里又有了活主意:“殷太太让我给你带了三回话了,第一回你说你病了,第二回要考试,第三回你干脆玩消失!人家待你不薄吧你看看你身上这套顶好的丝绸睡衣,都是她亲自去杭州买回来的。”
嘉栀枕着自己的手臂,语气淡漠:“她对我好,我陪过她,现在我觉得厌烦了,她也没那么寂寞了,难道不能走这原本就是公平自由的交易。”
夏菡成不依不饶:“你倒惯会做这事后的哲学家,当初人殷太太为什么找你散步看电影,不就是因为寂寞?寂寞难道不是七情六欲中其中品种之一?”
嘉栀忽然转过身来,就在夏菡成满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话来的时候,她又闭上眼睛平躺回去。
“我没那个心情去见她。”
她说这话的神情态度极为平静,像是在说今晚不出去打牌。夏菡成愣了一愣,见她安睡的侧脸,唇色是抹开的绵绵豆沙,眼窝陷得刚好,眼睫长而密,在眼底肌肤覆下一层阴影,像是深夜海面上跃过的鲸鱼尾鳍,有缺口的那种惊心之美。
“我算是懂了,这原来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有些女人若硬是喜欢漂亮玩意儿,偶尔被漂亮玩意儿虐待也是甘心的!”
“什么?”嘉栀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睁开眼缝,转头朝他望过去。
夏菡成被她那一眼看得浑身过了电一样,大大打了个激灵,跳下去了。
嘉栀才懒得睬他,翻个身又睡去,可惜梦里竟出现了殷太太。她梦见殷太太来学校找自己,两个人沿着河畔慢慢走,学生宿舍旁边有一片树林,林子不大,但是很狭长,看起来很深远似的。殷太太走在前面,嘉栀看见天空的太阳都让树木挡住了,四面八方却透着风,殷太太披在肩上的方格丝巾也随着风甩过她的胳膊,她抱着手臂冷得有些发颤,但是谭太太依然没有体谅她的意思,一直走到林子水潭边,伸手折下路边低垂的桂枝,转身递给她。那桂花香最是猛烈,一晃就扑过来,甜腻莽撞,直冲进她的鼻子里。
梦里的嘉栀一头向后栽去,落进潭中,殷太太的面容浮现在水面上,涕泪涟涟,悲哀还是残忍,已经分辨的不大清。
嘉栀从那种灭顶的窒息感中惊醒,后背已然冷汗一片。
她伸手拉开白色纱帐,才发现摆在宿舍中央的那张长桌旁边坐了几个人。
夏菡成抬头看见她,扬声道:“嘉栀,你醒了?容禹又送了些甜李子和板栗糕,你要不要下来吃?”
早上那个女学生正坐在夏菡成身边,也抬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又把眼皮子垂了下去,像是无聊至极,却碍于场面无法脱身。
夏菡成对面放着一顶白色的礼帽,桌边还靠着一根手杖,毕竟是女生宿舍,谭家大少爷只能找借口出去阳台抽烟。
桌子边摆着一台老旧的落地风扇,摇起头来咔哒咔哒响,谭家大少爷单手插兜,蹲在地上,研究那一盆八角莲。
八角莲性喜阴凉,也不知是谁赋予它酷刑,端到阳台上将它活活晒死。
谭敬璇心事重重,背影一动不动,像一块高大的礁石。
嘉栀松了一口气,刚打算爬下去,阳台吹过来一阵风,白纱如岸潮堆雪,涌而复退,露出另一块礁石。
这另一块礁石原来是肩倚床头柱,没形没状地站着,从嘉栀的视角,原以为能看的更具体些,其实也只是乌黑浓密似绸缎的长卷发和淡细竖条纹的长袖白衬衣,衬衣袖口被挽到小臂的位置,她双手交环,左腕上还戴着那只半旧的石英表。
嘉栀心情麻木到极致,拉开纱帐,沿着扶手梯慢慢爬下去。
夏菡成让她和大家招呼,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同学叫容禹,是谭敬璇的朋友,站在对面的是谭少爷的表妹。
嘉栀装作没听见,脚尖踩到地上东歪西倒的拖鞋,连眼神都懒得给,径自向门外走去。
不料身后那人却出声提醒道:“你的拖鞋,穿反了。”
声音有点低也有点好听,是禾原本原,如假包换。
嘉栀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下被自己穿反的两只拖鞋,迅速将它们换过来后又义无反顾地朝门外走去。
夏菡成拔高声音:“嘉栀,你去哪里?”
“去我妹妹家洗澡!”
嘉栀关门走出去,夏菡成疑惑道:“没带换洗衣服,去洗什么澡?”
正好谭敬璇抽完一根烟从阳台进来,看见禾原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看,便问:“怎么了?一副被勾了魂的表情。”
禾原伸了个懒腰,说:“没什么,回去吧。”
夏菡成送他们出去,容禹坐上车之后还反复按着手里的一只自动笔,禾原嫌吵,让她安静些,容禹突然说要回宿舍住。
谭敬璇见她白玉似的一张脸上满是泪痕,就有些心疼,和禾原商量能不能在前方掉头,把容禹送回宿舍,然后再去镇上住宿。
禾家的茶庄就在镇上,容禹的哥哥也在茶庄里做伙计,谭敬璇知道昨天容禹和哑巴哥哥闹了脾气,现在或许还不想回去见他。因此拿了一条干净的手帕递过去给她,让她擦擦眼泪,又温言软语哄了两句。
当了两回司机,禾原早就免疫,她看了一眼天边的乌云,漫不经心地说:“看样子要下雨了,表哥,回去路上记得多买把伞。”
这车是禾原从茶庄居所开出来散心的,要不然也不会连个司机都没有。
谭敬璇脸上挂不住,对她说:“阿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难得来一次,你可不能这样对我!”
禾原说:“坐黄包车过去,兴许会快点,也不至于被雨淋一身。”
话音刚落,外面应景似的打了个响雷,豆大的雨点打在车窗上。
她停了车,从手袋里拿出几枚银元,郑重地放在谭敬璇手心:“记得明早赶回来,不要错过八点一刻的火车。”
倾盆大雨中,谭敬璇和容禹被丢在路边的瓜棚里,禾原从后视镜看见她表哥脱下西服外套替撑着伞的容禹挡雨,觉得有一丝好笑。
但是新手司机的很快报应就来了——车在半路抛锚了。
唯一的一把伞已经给了谭敬璇,也没法一直坐以待毙,禾原想了想,拿了件外衣,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雨势丝毫没有小下来的意思,禾原在车子周围绕了一圈,认识到自己并不具备修车的特长,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抓紧了肩上的外衣,朝雨幕深处走去。
小镇偏远,本就不热闹,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更把行人痕迹都冲散。
嘉檀趴在桌子上,借着一盏油灯,细致临摹一幅画。
暗处有声音轻叹:“看来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嘉檀眉头一皱:“嘘,别说话。”
风从未关紧的窗户扑进来,险些将油灯吹倒,一只手从昏暗里伸过来,替她稳住了那盏灯座。
“不过是一幅风景速写,你临摹它作甚?”嘉栀以手支颐,眼皮微垂,目光从那张白纸上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