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公子与玫瑰花

我是一朵生在天界的玫瑰花,长在瑶池边,三百年生根,三百年长叶,三百年开花。北楚星君见我艳红可人,便向王母讨了我,将我移到他的仙府中。
有一年夏六月,白日当午,火云四至。昴日星君在北楚星君的仙府中饮酒,见他的案头摆放着一个冰镇着瓜果的玻璃冰盘,上面雕刻着呼之欲出的玫瑰花,连刺都看得真切。冰盘晶莹剔透,源源不绝地冒着凉气。昴日星君笑道:“凭你这样东西,如若是哪天去了人间,大概也能永享富贵,如此,我也就不用挂念你了。”
北楚星君怔了一下,同他一碰杯,俊朗的脸上浮现出坦然的神色:“星君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本君说?”
昴日星君不答他的话,指着那个玻璃冰盘:“你看那冰块,看似坚硬不拔,却即刻便融。再看那玻璃,无色透明,毫无杂质,也和那冰块一样,脆弱无比。”一仰脖,将酒喝尽,将酒盏倒过来,示意。微微一叹:“仙友啊仙友,斩断红线,向玉帝认错罢。”
北楚星君对着昴日星君微微颔首,依然容颜恬淡。
他道:“晓得了。多谢星君。”
后来,北楚星君确实因私情获罪。因他不能看破心魔,却绝不肯悔悟。于是玉帝震怒,要将他斩断仙根,让他落入凡间,永生永世历尽情劫。
他坦坦荡荡地笑着前赴诛仙台时,袖子一拂,我的刺不慎勾住他的袖子,被他连根拔起。于是我跟他一同跌了下去。最后一刻,他才发现我,有些吃惊,眼睛里闪着歉意。
之后,我便跌落在人间的长安城,在人间扎下了根。也许是因为我是被无意中带到凡间的,所以人间的春夏秋冬、风霜雨露奈何不了我,奈何它艳阳高照还是白雪皑皑,我兀自一抹娇艳的鲜红矗立在那里。
长安城本是牡丹的天下,满城尽是雍容华贵。达官贵族皆对牡丹痴迷不已,唯有慕容府的三公子栽了一株玫瑰。说来也怪,那玫瑰自从开花,便数年不曾谢过,无论酷暑严冬,那花绽放着,仿佛跟时间无关。
慕容家富可敌国,可慕容三公子却不好酒色,也不爱猎鹰走狗、稀奇珍宝。只好一样,便是蒸馏花露。三公子的花露在长安城中颇有名气,《花露天香》中记载:“白金为甑,采花蒸气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那香味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无其气息。”三公子琉璃瓶中的各种花露,奇馥扑鼻,只几滴撒在身上,便可衣蔽但香不灭。平康坊有名的都知们皆对三公子的花露沉迷不已,一樽难求。坊间都说,用花露遍身拍拭,香气可三日不散。
所以,三公子在府中养着数量庞多的奇珍异草,专门用来蒸馏花露,只是这株醇香馥郁的玫瑰,从不曾舍得摘下它的一片花瓣。
有人嗤之以鼻,说,花无百日红,世间万物皆有命数,何况只是一朵花?况且将一朵花做成真的一样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在见到这花的瞬间,便觉自己见识浅薄,羞愧难当。
只见那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红艳得好似十六岁少女的嘴唇,刚涂完口脂,温润又包含深情。叶子层层密密,比最绿的翡翠还剔透,水得像是一碰就要滴下来。
这可不是假花俗物能仿得出来,它仿佛是一朵会有喜怒哀乐的花。于是这花渐渐变得和三公子的花露一般名扬四海,常常有文人骚客来围观,皆啧啧称奇。
我最喜欢的三公子每天都会在卯时三刻出现在我的面前,爱怜地望着我。
我却痴痴地看着他。我喜欢他星空一样闪耀的双眸、他玫瑰膏子一般的唇。当那薄唇浮起微笑,我便觉得融化了,忘记了我是禁锢在人间,忘了我动弹不得的躯壳。我的元神漂浮在空中,到了比天界还要美妙的地方。有时,他会用那玉葱一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向我,然后在快要触碰上我的时候猛然地缩回,眼中尽是怜惜。我记起来,北楚星君看那个人的时候,眸中也是这种眼神。只是,是什么时候呢?是他初次觉察到对那人的心思的时候?还是发现他小指上缠着的那根红线的时候?又或者,是他被玉帝训斥,还是决定去寻那个人的时候?
他是不是怕伤害我,怕碰掉了我花瓣上的露珠,怕碰伤了我的花瓣?可惜不能告诉他,我是多么期待他的触碰啊。就算是顷刻化成齑粉,我也愿意。
有一日,园中热热闹闹,到处都被装饰得无比华丽。原是三公子的姐姐容贵妃回家省亲,顺便一睹我的容颜。三公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贵妃的后面,眼神闪烁不安,仿佛是怕这些俗世俗人玷污了我的香气。
容贵妃坐在我对面的一座亭子里歇息。那亭子,四面皆垂着用水晶结成的珠帘,透明如水滴一般,一粒粒像是嵌在空中,风至,铿锵和鸣。这样贵重的物什,人间未必有几家人能用得起。贵妃身着华服,红妆隐约透出水晶帘,我看到她,在那晃动不定的珠链背后看着我。那宛如嫦娥仙子一般的面容和三公子有几分相似,只是面庞更圆润些。同样玫瑰膏子一般的唇看到我惊喜地微张。
贵妃睁大眼睛叹道:“偌大的皇宫,居然没有一株像样的花!这香气,便是多少上等的玫瑰膏子和蔷薇花露都没法比拟的。此花果名不虚传。三弟,你真是几辈子的福气,才得了此等祥瑞。”
随行的荣国公拱手笑道:“这天上降下的祥瑞之物必是预示我朝天子仁厚,国运昌盛,臣可否烦请贵妃将此花献给陛下?”
我的叶子抖了抖。
三公子愣了一愣,脸色登时煞白,如一根木雕般僵住,手指在袖子里缓缓地握成一个拳头。我的花瓣止不住地颤抖,露珠也不断地滚落。我默默地把所有的尖刺都竖起来,准备扎进容贵妃向我伸来的手。若不能留在他身边,皇宫算什么。天宫我都不在乎。
突然,一抹黛色的衣裳在我的花瓣前面铺开,清风将一双袖子吹得鼓起,变成了一道屏障。是他从贵妃身后扑到我跟前,跌跌撞撞。
贵妃的笑容凝固在唇边,讪讪地收回手:“即是三弟的心头之物,三弟不舍得,直说便是。皇宫里有普天下的奇珍异宝,哪里会稀罕一株花。”说罢,便拂袖而去。
荣国公气得脸红筋涨。
后来,等容贵妃回宫后,荣国公大发雷霆,取来鞭子,将三公子鞭得遍体鳞伤后愤然离去。他被鞭出的鲜血比我的花瓣还要艳丽。最后在他快要失去意识而晕倒的时候,双眸还是如星空一样清亮。他朝我微微一笑。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此生从未遇见三公子,我会不会像天庭里的众仙,也觉得北楚星君错得万劫不复?星君啊,你究竟觉得自己是对是错,在昴日星君离开的那天我便知道了。你将那人赠与你的宝玉梅花络贴在胸口,呆呆地看着它,盯了半日,喃喃地对着我说:“我何尝不知在天庭无忧无虑,然,没有那个人,这千年万年的枕稳衾温,于我也是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趣。花儿啊,如果碰到情这个字,只怕连你逃不出去罢。”
你倒是一语成谶,然,我跟你不一样,我只是一株花罢了。
我依旧为三公子绽放,只为他一个人。每日的卯时三刻,便是我们相聚的时刻。我积蓄了一整夜的精华,都在此刻呈现;我的每一片花瓣,都在他双眼浩瀚的星空中骨软筋酥。我要永远绽放,直到他变老。若有一日,他老去,我便谢了花瓣,枯萎掉叶子,永不再见太阳。
可不知为何,一连几日,他都没来看我。我觉得浑身都像是有毛毛躁躁的虫子爬着,又恨我只是一株花,修为不够,没法像北楚星君那样幻化仙术登时出现在那人的面前,也没法像北楚星君那样执着那人的手贴在胸口,吻干他的眼泪。每日卯时,我都会幻想那抹黛色的身影像是清风一般萦绕在我的周身。可是越想见,越不见。
没想到,有一天,我在侍娘的口中听见他要成亲了。
那是和我相依为命的人,竟要被谁夺了去?我的叶子颤颤发抖,殷红的花瓣像是被鞭开的伤口里渗出的血。我的生命,我的意志,我的眷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我甚至不堪时间每一秒的消磨。不,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不信!一定是他只是出门几天,没来得及说,还是这几日酷暑难耐,便忘了来。
他会来,一定会来的。
终于,第二日卯时,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用露珠盈满了花瓣,扑簌簌地滴落,像是眼泪一样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我几乎要迎着风扑进他的怀中。
他依旧对我笑着,就像过去的千百次一样。他近到我身边,低下头凑近我,顺滑的发丝轻抚过我的花瓣,他闭上眼,深深地嗅了一嗅我的芬芳,再睁眼,眼里都是满足的笑意。他一定是在赞我如此馥美。
他轻轻地开口,于我,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符。只听他招呼身边的侍娘:“翠儿,把那樽琉璃瓶煮透晾干,待明早卯时,便把这花儿剪下,七夕快要到了,我要给巧娘蒸一瓶子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玫瑰花露。”
我的世界应声而裂。
次日清晨,翠儿打着哈欠来到园中。夏天的晨风竟然有些微微发凉,翠儿缩了缩脖子往蔷薇花架走去,咦——?慕容王府的那株数年来四季不败的玫瑰,竟然凋谢了。那火红的花瓣枯萎得像是凝结了的血块,凋落一地,那青翠的叶片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低垂得如同死去。
翠儿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花开花谢,都是有天命的,别的花都会谢,怎的就这一朵连着开了几年了呢?哪朵花还不是花了?待我挑一朵好的去,公子也不会责怪于我。”于是,左右挑了一阵,剪了一朵又大又红的蔷薇,放在手腕上挎着的篮子里,欢欢喜喜地回去,“七夕礼物嘛,重要的是个心意。就用这个让公子蒸花露罢!”
我醒过来的时候,世界在嗡嗡作响,身体撕裂一般地疼痛。我好奇我竟然还能够醒过来。也许是我还不够绝望吗?
“巧娘,你醒了!”我听见让我魂牵梦绕的声音,是他,是三公子的声音。
巧……娘……?我略动了动僵硬的身躯,感觉全然不对劲。我感到有温度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是指尖;我感到丝丝痒痒的东西拂着我的脸庞,好像,是发丝。我努力举起花瓣,看到的却是人类的十指。难道是我的执念让我变成了人?变成了他未婚的妻子巧娘?
我猛然坐起,将他惊得跌掉了手中的药碗。大概是被碎渣子划了一下,一滴血从他的食指滴落,在他黛色的衣裳上晕开,像是我曾经盛开的花瓣。
我不知道是心痛还是欢喜,只知道脸滑过上湿湿热热的两条水柱,流到嘴里咸咸的。我笨拙地捧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像我曾经做了无数次的梦那样,他轻轻地揽着我的肩头,替我抹去那种叫“眼泪”的东西,柔和的声音仿佛是最清透亮的泉水:“巧娘,别哭,没事了。别哭。前些日子你信中还说顺天的夏天并不燥热,甚是可爱,好端端的在顺天,怎的突然就到了长安,还晕倒在园子里的玫瑰花架下?”
“我不记得了……”我摸着额头,装成努力回忆的样子:“我不记得何时来的长安,也不记得为何会晕倒在玫瑰花架下。我……许是因为太过思念你,用执念来到了此处。”我说的这些话,只有前一半是假的。
他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像是夏天早晨的朝霞。
“可惜,不知怎的,那株花儿竟突然枯萎,我本想用它给你蒸一瓶最珍贵的花露作七夕礼物的。”
我听见我发出一声叹息:“是那株四季不败的玫瑰花?”
他眼神暗淡下去,嘴角强牵起微笑,像是自我安慰道:“世间万物,都有兴衰生死,怎会独饶过一株花?”
“所以,你……舍不得它吗?”
“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用一整个园子的花儿去换它一株。”他不假思索地说。
那一刻,我似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被一种温暖的幸福感包裹住。可我却神差鬼使地问:“那比起我如何呢?”
“那只是一株花儿罢了。如果用那株花儿能博得巧娘你一笑,莫说是一株,就算十株百株,我都心甘情愿。”他抚摸着我的长发,那么温柔地抚摸。
我听见我心碎的声音。他又说:“所以,我才命翠儿将它采下,本来要将它蒸成花露,送予你——”
我挤出一个笑,将头继续枕在他的心口。我不想再听自己的命运,打断他:“我不要那些稀罕珍贵的物什,我有你便足够了。”
“可巧还没来得及写信给你,婚期就定在三个月后,你竟来了。”他握着我的手,暖融融的感觉传遍我的周身。
我答他:“我等不及你娶我,所以便自己先来了。”
有三公子,我还奢求什么呢?从此,我会永远扮演巧娘,扮演他最爱的人。他全然不知道我不过是个赝品。就算他根本不会喜欢真的我,只要每天都能看见他眼睛里美好的星辰,我便已经满足了。
慕容府鼓乐喧天,整座王府被大红的绸子包裹得喜气洋洋,大红的灯笼鲜艳得像是火团,一个接一个连成无数串,映红了半个漆黑的天空。
我头戴凤冠,身穿喜服坐在喜榻上,透过红绢做成的盖头模模糊糊地看着周围。桌案上燃烧着红彤彤的喜烛,三公子的脸在烛火的柔光中显得那么好看。他笑盈盈地站立在我的面前,美得那么不真实,天宫里任何一位仙君都比不过他分毫。
他拿起秤杆挑起我的红盖头,我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正迎上他有些朦胧的双眼。
“巧娘……不,娘子。我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他似乎有些醉了,脸上全是好看的酡红,眼睛里是呼之欲出的爱恋。
我的心里又喜又悲。我总算能在他身边陪他到天荒地老,可我却不是他爱的那个人。我的眼睛里流出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他抬起我的下巴,轻轻将眼泪拂去,眼睛胶着在我的脸上,越来越迷离。我只觉得胸膛里有一个东西在拼命跳动,我怕它跳出来,好想伸手捂住嘴。我闭上眼睛,等着他温柔的唇落下……
“三郎!”有一个声音打破我心跳的频率。这个声音如此耳熟。这是我的声音,这是巧娘的声音!
三公子也听见了,猛然放开抬着我下颚的手,随着那声音抬头,下一刻,如同一尊石像般楞在那里——在他眼前,竟然出现了两个巧娘:一个着红艳艳的喜服,如同一朵瑰丽的红玫瑰,一个穿着一袭素白的衣裙,像是天上洒下的白月光。
“三郎!”那巧娘喊他,和我一摸一样的音色,那么地悲切和踟蹰。
“你……你是谁?”楞了半晌,他才诺诺地问。
“是我,我是巧娘啊!”我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了。她,才是真正的巧娘。
他一惊,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看着我:“那,你……是?”
“三郎,你别听她胡说。我才是巧娘,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假装镇定,我必须要夺过巧娘的身份,于此,才能陪他一生。就算是赝品,我也要伴他生生世世。
“巧娘只有一个,你们……谁才是真的巧娘?”三公子毫无头绪,又慌乱,又焦急。
“真的巧娘是我啊!”巧娘发急,将领口猛地一拉,竟把衣服褪开一半,露出如鹅卵石一般光滑的肩头,雪白的胸口上赫然有一块形状可怖的红彤彤的疤。她哽咽道:“三郎,你一定不会忘记。小时候我被滚热的水烫在胸口,别的孩子们都怕我,说我丑,说我是怪物,只有三郎你说这是一朵美丽的花……”
雕虫小技。我只看了那疤痕一眼,便立刻幻化一个一模一样的疤,学着巧娘的样子将衣裳半褪,先声夺人地发出质问:“你是要来拆散我们吗?为何要变做我的模样,连疤都变得一模一样。你究竟是谁?”
真正的巧娘吃了一惊,脸色煞白,眼中含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不住地哆嗦,无助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只弱小的兔子,连我看了都觉得楚楚动人。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公子颓然地往后一踉跄,一把扶住喜床旁的床柱。
巧娘见状,想过来搀他,可三公子就在我面前,于是我抢先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喝到:“我才是真正的巧娘,你是何方妖孽?”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什么都听不见,黑暗一片,只立着我们三个人,于混沌的宇宙里对立。一红一白两个巧娘,一模一样地分别站在他的两边,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静静地呆住。
正是这时,翠儿哼着小曲,头也不抬地从外头跨进来,端着一个铺着红绸子的玉盘,上头躺着一个五色丝线缠绕的香囊,香囊上绣着一对歪歪扭扭的鸳鸯,针脚粗糙,别扭极了。翠儿站定后才抬头,笑道:“公子,香囊给您拿过来啦。”这一抬头不要紧,吓得几乎跌倒。为何房中竟有两个巧娘?翠儿脸色大变,往后退了几步,脚绊在门槛上,手一斜,那香囊跌落到地上。
巧娘一瞧见,仿佛是见了宝贝,扑上去就把香囊紧紧抱在怀中,眼中滚下的泪水像珍珠一样晶莹。她呜呜咽咽地说:“三郎,孩子时候的粗糙东西,你竟还留着它。”
“巧娘,你难道忘记了?我们曾约定,此生,我只娶这个香囊的主人。”三公子看着那个香囊,道:“我曾发誓,拿着那个香囊的姑娘,总有一天,必定要成为我的妻子。”
那个香囊于他如此重要吗?所以,谁拥有那个香囊,谁就是他的新娘吗?我没有多想,便喊道:“这是我们青梅竹马时的定情之物,你抱着它做什么!”我冲上去就要抢那个香囊。不料巧娘一闪,我的手指只抓到了香囊的穗子。稀稀拉拉的几根穗子被我牢牢地捏在指缝中,我顿了顿,攒足全身力气,准备一把将香囊夺过来。
可是我刚一用劲,巧娘的手就一松。“八月夜玫瑰……”放手之前,巧娘好像说了什么。我的气力使了个空,一下子跌回喜床上。香囊也随着我跌到我的怀中。我欣喜若狂地握着它,兴奋得指尖都不住地颤抖:我拿到了!我拿到香囊了,我终于得到了我的挚爱,我终于要与他携手,成为他的娘子了!
可惜是我以为,我会与他共度一生。
三公子望着我,眼中已经没有刚才温柔的爱恋。他警惕地看着我,刚刚脸上的陀红已经变成了有些愠怒的神色,他往真正的巧娘前头一站,像是容贵妃要触碰我那天,一把将真正的巧娘护在身后,厉声问道:“你是谁?”
“我……我是巧娘啊!三郎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手里攥着香囊,极力辩解。
“不,你不是。”他说:“真正的巧娘,是宁愿放手,也不会损坏那个香囊的。因为它是不仅是我们的定情之物,它里头还浸着我第一次给巧娘蒸的花露,这么多年,只有巧娘认得那个味道。只有巧娘知道,那瓶花露,叫八月夜玫瑰。”
呵……六耳猕猴扮得如何像孙行者,即使众仙都不能分辨,却在如来面前被一眼识破。我不是她,我终究不是她。无论再怎么希望成为巧娘,我都不会变成她。我是赝品,我只是一株玫瑰花罢了。
我万念俱灰,苦笑着走到三公子的面前,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可是他往后一退。我叹出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是你种下的那株玫瑰花儿啊。”
“是你?”三公子睁大眼睛,语气却变得温和。我笑着伸出手,伸向他的脸颊。这次,他没有退后。就让我,最后一次触碰你吧。我的手指才碰到他的脸颊,登时就变成玫瑰色的齑粉。我快要消失了。
我用尽气力,朝他微笑。我要在他心里留下最好看的样子。“我是因为太喜欢你,才幻化成了巧娘的模样。真是对不起。我走了,你要幸福啊……”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最后一刻,我看见他下意识地一把搂住我渐渐消失的身躯。所以,在他心里,仍旧有我的一个角落吗?那么,我已经满足了。我再无任何念想,我只希望,他能一生幸福。
我浮在一片虚无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说话。
“果然沾上情这个字,便是连花儿也逃脱不得呢。”是卯日星君的声音。我动了动,已然没有了四肢的感觉,大概是我已经变回原形了吧。
卯日星君将我托在双手中,对我说:“花儿啊,你知道吗?上一世,北楚化为了一只蝴蝶。花了数年时间才破茧成蝶,却只换得伴在那人身边数月而已。这一世,他投生为将军,那人投生为战俘,历尽情劫,他用他的血肉之躯毫不犹豫地挡住了射向那战俘的乱箭。”说着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花瓣:“慢说是世俗礼法约束不了他,就算是命格星君绞尽脑汁将他与那人拆开,他小指上那根红线依然仄仄生辉。真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啊。”
昴日星君通身雪白,头上戴着一顶火红火红的发冠,耀眼得像是跳动的火苗。他牵起嘴角,像是老朋友一般对我说:“走吧。我们回天庭去吧,王母娘娘找了你许久,只是没想到你被北楚不小心带到了人间。”
我使劲抖了抖花瓣。
“你可是有话要说?”昴日星君说着,手朝我一拂,我的周身便荡漾起一层金色的阳光。
“我不回去。”我竟然能开口说话了。
“哦?”昴日星君有些诧异:“你要待在人间?是因为慕容家的三公子吗?”
我沉默着微微动动叶片。
“你难道不知道,那慕容家的三公子心里只有那个叫巧娘的女子吗?”
“我知道。可是,星君,我只是想远远地看着他,伴着他,这样就好。待他入了黄泉,进了六道轮回,我也等他再长回少年,如此,生生世世。”
“怪不得,北楚会在那么多的花儿中一眼就看中你,你和他,他和你,终究都是一样的。”昴日星君摇了摇头。“你若是个动物,还可勤奋一些,可你只是一株花,等你修成人形,只怕不知道要过几世。而且就算他认出你,也不一定会为你倾心,到头来你还是只能远望着他。何必要如此地执念呢?”
“星君,当日北楚星君跌下诛仙台时,也曾抚摸着我的花瓣,跟我说:‘你纵然已有九百年的生命,却从不知道情为何物。只有当你也遇上一个人,才会知晓我的选择。即便我同他,要经历无数次轮回,经历千年情劫难,每一世,都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拆散。那时的我,也全然听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我是北楚星君,也会跟他做同样的选择。”
昴日星君叹了一口气,哈哈笑道:“罢了。就算将你带回天庭,怕是也留不住你。你去吧。”
数千年一晃而过,长安城却还是牡丹的天下,满城皆是膏粱锦绣。达官贵族皆对牡丹痴迷不已,唯有醇亲王家的公子栽了一株玫瑰。
“据说那株玫瑰是醇亲王家祖上就传下来的,本朝开国之前就已经盛开。过了这数千百年,从来未曾凋谢过,四季皆是火红如霞。”一个男子醉眼朦胧,手里执着酒盏,在许多人中高谈阔论。
“千百年从不凋谢?那玫瑰岂不是妖怪?”人群中有人问。
“非也——”男子仰起脖子,一口喝干盏里的酒:“长安城还流传着另外一个传说:醇亲王家的那株玫瑰,似乎已经得了道,成了仙,在月圆的时候就会幻化成一位美丽的仙娥。”
听见美丽的仙娥,酒肆中的男子们都执着酒盏,呼啦地围过来,要男子说说仙娥。
那个酒醉的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穿着一袭暗花白衣,头顶的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支大红色的发簪,几缕发丝悠然垂在额前,打了个酒嗝:“那玫瑰,月亮越圆越发绽放,等到满月的那天,就会腾起仙气。待仙气散尽,就会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笑盈盈地站在那里。据说,她等一个人,等了千百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寻遍九天,生生世世都默默陪在那个人的身边。”
众人啧啧称奇:世间哪会有如此痴情的女子?
不过,传说归传说,在长安城里,还从来没人见过那位玫瑰仙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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