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
夜色渐深,夏日噪人的蝉鸣声此起彼伏。
屏退了身边的丫鬟秋竹,叶七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齐胸襦裙,懒懒的倚在窗边的木榻上。
过了许久还是没看见孟煜的身影,叶七有些恍神,明艳的脸蛋染上一丝倦意。
“叶七,主子回来了,让你今夜子时去流听阁找他。”
熟悉的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叶七一僵,放松的神经立刻绷紧。
“怎么,在孟府呆久了,你连主子都不认了?”
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面罩盖住下半张脸,只剩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叶七。
叶七站起身,转头看着男人冷冷回道:“知道了,我会准时赴约。”
男人不再说话,冷哼一声,抱着长剑从后窗离开。
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叶七突然脱了力气,跌坐在木榻之上。
是了,一年之期已到,唯有她刻意遗忘,只想沉迷在这场梦中,不愿清醒。
-
“囡囡!囡囡!”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孟煜在李成的扶持下,跌跌撞撞的迈过院门,冲着叶七的房间走来。
收敛好所有的情绪,叶七笑盈盈的走过去,还未靠近,就嗅到孟煜身上浓重的酒气。
一看见叶七,孟煜眼睛都亮了,他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埋头嗅着叶七脖颈间熟悉的香气。
“将军怎么喝了这么多?”
叶七扶着孟煜的背,冲着一旁的李成问道。
李成刚要回话,孟煜猛地从叶七脖间抬起头,“嘘,是秘密。”
这会子倒不像是个醉酒的样子了,叶七有些哭笑不得,同李成一起扶着他进屋。
趁着秋竹去打水,叶七好说歹说,总算在允许孟煜亲了好几下之后,哄着他脱下衣服。
洗澡时,也不知孟煜怎么了,紧扣着叶七的手腕不让她走,还看着她痴痴的笑。
洗完澡,风一吹,酒意消散,他倒有些清醒了,却更是变本加厉,抱着叶七不肯放手。
孟煜站在那,伸手捧着叶七的脸颊,将吻轻轻印在她的眼上。
“囡囡,我心中欢喜。”
看着他笑,叶七也不自觉地笑起来。
一年之期到了又如何。
第一次,她忘了所有,不管不顾的揽住孟煜,踮起脚尖,在孟煜唇角啄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孟煜,带着惊喜,一把箍住她不堪一握的细腰。
他诱哄般撬开她的牙关,滚烫的大掌轻轻滑过她娇嫩的肌肤。
叶七涨红了脸,那副含羞带怯的表情,成功让孟煜仅剩的理智消失殆尽。
一时,红绡帐暖,缠绵缱绻。
温柔过后,孟煜睡沉,叶七躺在他怀中,食指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喃喃低语道。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开心?”
-
子时。
叶王府的流听阁内灯火通明,叶渊拆着桌上的书信,一封接一封。
“王爷,夜深了,不若早些休息吧。”
叶王妃郁芙端来一杯清茶几碟点心放在桌前,然后走到叶渊身旁,帮他锤肩。
叶渊将书信反扣在桌上,拉过她的手,极尽温柔。
“王妃先回去休息吧,今夜本王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
处理政事。
郁芙的笑有些僵硬,她都不知道,成亲一年,叶渊将这个借口用了多少次。
她堂堂左相的千金嫡女,在这王府却和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侍妾一般。
郁芙心中虽有不快,却仍旧无可奈何。
她沉下眼帘,遮住眼底的阴郁,再抬眸,又是那副温婉惹人怜爱的表情。
“既如此,还望王爷小心身体,妾身先行告退。”
叶渊点了点头,起身将她送至门外。
看着郁芙离开,叶渊朝叶一使了个眼色,一道人影隐入黑暗。
关上房门,叶渊坐到书桌前,绕过桌上的茶点,又拿起一封信拆开。
“出来吧。”
叶七一身黑衣,平日打理柔顺的长发绾成一个髻,一副男子打扮。
“小七,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不愿见我?”
叶渊看着手中的信件,不自觉地摸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语气轻缓。
以往最是勾人的那双桃花眼,笑着,却满是寒冷。
叶七心中一紧,“属下不敢,属下的命是主子救的,这份恩情属下绝不敢忘!”
“抬头看我!”
叶渊盯着她的眼看了许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从见到叶七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叶七变了。
如今看进她的眼中,叶渊更是明白,她的眼里心中都没有他了。
“既然你还记得我是你主子,为什么到今天,孟煜还活着!按照计划,他的毒不是早该发作了吗?”
没等叶七答话,叶渊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
“怎么,下不去手?难道你忘记你给我留下的信了?”
叶渊语气温和,但作为他多年暗卫的,叶七知道,这是假象,他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属下知错。”
“错?你何错之有?”
叶七跪在地上,紧闭眼睛,冷静的说出她埋在心底的事实。
“我心悦于孟煜。”
她话音刚落,砰的一声,书桌上的茶杯摔落在地,瓷片顺着叶七耳边滑过,却未伤及她一分一毫。
叶渊撩袍,蹲在叶七面前,掐着她的脖子,面色铁青。
“你怎么敢!他给你改名叫苏夕,叫你囡囡,你就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叶七!冠着我的姓!自你入我叶王府的那天起,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那……你当初为什么把我送给孟煜?”
叶七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抬头,眼中仿佛蒙上一层氤氲的水汽。
“我求你了,当初我求过你的……”
再往后,叶渊忘记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只是等叶七离开之后,他心中有些发慌。
错过了,难道只能继续错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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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说的并无大碍!”
孟煜一双猩红的眼眸盯着庄太医,双手提着他的衣领。
颈间的压迫感让庄太医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拍打着孟煜的手。
周边下人无一敢上前搭话,都跪在一旁,祈祷孟煜的怒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
外面的吵闹声有些恼人,让人不得安生。
“秋竹。”
叶七刚开口,发现自己出不来声音,她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
浑身酸疼,没有力气。
这是怎么回事?
秋竹不在,叶七没来得及多想,她掀开被子,扶着屋中的物件,一步步走到门口。
地上满是打碎的瓷片,下人在一旁,跪了一片,就连在宫中任职了多年的太医都被孟煜掐着脖子抵在一处。
这是叶七第一次见孟煜发怒。
“孟煜,你在干嘛?”
堪堪开口,叶七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像破掉的风箱,沙哑难听。
听到叶七的声音,孟煜松开拎着庄太医的手,转头向身后看去。
“七七!”
孟煜抱着叶七,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怀中。
“孟煜,有点疼。”
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孟煜慌了神,他弯腰,从叶七腿弯揽过,将她打横抱起。
对她小声的哄道:“我轻轻地。”
看着叶七喝完药,孟煜松了口气,他把叶七安置好,又低声吩咐了秋竹几声,这才离开。
从秋竹那,叶七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七天多,自那晚从叶王府回来之后,她就一睡不起。即使太医每日前来诊脉,也只是说并无大碍,但人却迟迟不得清醒。
叶七心里打了个突,之前在叶王府作为暗卫,她确实服过一剂毒药,只是她离开时已经吃过解药,万不可能毒发。
且,就她现在的症状,和那毒发的症状也毫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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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王府。
孟煜一身白色锦袍,火气冲冲的走进叶王府。
“孟将军,王爷今日不见客。”
孟煜走一步,叶一上前拦一步。
“他不见也得见!”
不等叶一反应,孟煜冷哼一声,抽出长剑,直直冲着叶一命门刺去。
叶一侧身一躲,两人就这样在院中打了起来。
作为叶渊的贴身侍卫,叶一的武功也算数一数二,但较之常胜将军孟煜,仍有些逊色。
即使孟煜全程进攻不顾防守,故意让叶一看出破绽,叶一也没能在他手中讨得什么好处。
一旁,郁芙听见下人来报,快步走到院中,谁料,叶渊也从书房出来,此刻正站在廊前。
“孟将军今日来我府上,难道是为了同叶一练剑?”
听到叶渊的声音,孟煜收住手中的剑,不过还是剑锋在叶一脸上划出一道淡淡的伤痕。
“解药给我。”
孟煜眼中盛满冷意,满脸怒气,他盯着廊前的叶渊,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
“什么解药,孟将军此话,本王不懂。”
“苏夕的解药,给我!”
听见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叶渊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的解药,早在你将她带走时就已经服下。”
“你胡扯!”
叶渊轻笑,“罪臣之女罢了,倒难为孟将军如此惦念。只是这解药叶七到底吃没吃,她自己还会不知?孟将军在我这儿闹,不如回府问一问。”
“谁知道你给她的是解药还是毒药!这毒,庄太医都看不出,不然我怎会来问你!”
往年游历各地,后被朝廷留下,素有医圣之手的庄太医都查不出?
叶渊原本轻松带笑的脸色有些凝固,“她什么症状?”
“已昏睡七天有余,方才转醒。”
两个男人隔着不远,一对一答。
站在一侧,还未来得及开口制止孟煜硬闯叶王府的郁芙,面色有些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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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两个月,叶七从七天醒一次,九天醒一次,再到十三天醒一次,醒来的次数不规律,就连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慢慢地,她整个人消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
直到今日,叶渊不知从哪儿带来一个老头,声称或许见过此毒,他这才让其一试。
老人收回把脉的手,摸了摸胡须。
“将军,王爷,恕老朽无能,这毒老朽确实识得,却实在解不得。”
识得,已是这两月以来,孟煜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找过这么多大夫,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知晓此毒,只是——解不得?
孟煜心口一震,“既然知道此毒,为何不能解?或是缺什么药材?”
老人捻须,轻轻摇头。
“此毒名为‘断梦’是前朝深宫后宅中多用的腌臜药物,惯用于女子身上,为的是阻止嫔妃侍妾争宠。服下此毒的女子,若与人交合,毒性便会在一天或一月内随机触发,重则即刻毙命,轻则因昏睡不醒使得人体渐渐枯瘦,最后如同无水之木,干涸而亡。自此断了那些女子妄图争宠,一夜便可飞黄腾达的美梦,故而制毒之人将此毒称之为‘断梦’。只是此毒并未完全制成,制毒之人就因仇家追杀而命丧黄泉,所以,无解。”
孟煜听完老人的话,手指微颤,轻轻从叶七干枯的手背上滑过。
他小心翼翼的将叶七的手放入被中,声音有些空洞。
“是我害了她。”
此话一出,叶渊也终于反应过来,他转头,隔着纱幔看着叶七模糊的影子,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听到孟煜的话,老人又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话。
“此毒即使不与男子交合,两年内中毒者亦是必死无疑。”
说罢,老人拎着药箱就要离开。
孟煜冲上前挡住,“你对这毒知晓且熟悉,莫不是这毒就是你所制!因为无解才拿制毒之人已死的鬼话来糊弄我!”
“将军,这制毒之人便是老朽的同门师弟,老朽知道,也仅仅是听他提过几次。其余的,您若想问,老朽确然不知。不过依夫人的脉象,老朽有句不好听的话不得不说,请将军早日为夫人……准备后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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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节,城中不设宵禁。
叶七醒时,正巧刚入夜。
喝了半碗粥,叶七就觉得有些撑,非要出去走走。
孟煜从来都拗不过她,只好抱着她走到庭院中。
远处烟花绚烂,叶七想起秋竹在她醒来时说过,今天是七夕。
即使孟煜不开口,每次醒来看见自己消瘦的身体,和他次次沉重的脸,叶七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只是她从未想到,她不是死在敌人剑下,而是被不知何时吃下的药害了性命。
“孟煜,我想上街看看,你好久都没有陪我出去了。”
孟煜揽着她的手臂一僵,竭尽全力控制住波动强烈的情绪。
“好,我陪你去。”
叶七昏睡了这么久,从未在铜镜中照见过自己的模样。她知道,孟煜怕她伤心,故意将铜镜藏了起来,不过她也觉得自己现在不大好看,不看也罢。
从箱笼底翻出帷帽戴上,叶七拉着孟煜的手,出了孟府,沿着主街一路向前。
暗卫做久了,叶七一直觉得自己不像个女人。
毕竟前十年,她每日混迹在男人中,都是一副男子打扮,习惯躲在黑暗之下,出门不是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今天,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过七夕,也是第一次和孟煜一起过七夕。
叶七没什么力气,但一想到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同孟煜一起出门,一起过节,她强撑着身子,半倚在孟煜身上,将路两旁的小摊逛了个遍。
她吃了一个兔子模样的糖画,还吃了两颗酸到掉牙的糖葫芦,指挥着李成从各个铺子里拎了许多小玩意儿。
许久,她倚在孟煜怀中,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绵软无力的声音透过帷帽传出来。
“孟煜,你背我好不好,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家吧。”
知晓这是叶七昏睡的前兆,孟煜沙哑着开口,“好,我背着你。”
他掩住眼中的泪水,弯腰蹲在叶七身前。
明明他背上背了一个人,却小小的,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叶七倚在他的肩窝,突然闷笑了两声。
“夫君。”
孟煜前进的脚步一顿,立在路中间有些无措。
“你……叫我什么?”
痴痴笑了两声,叶七掰过他的脸,在帷帽的遮掩下,于他脸颊上印下一吻。
“呆子,我叫你夫君,你不开心?”
“开心!娘子叫我,我怎会不开心!”
孟煜背着她,眼泪突然止不住往下流。
即使未与他面对面,叶七还是感觉到了,她轻轻拍着孟煜的肩膀。
“夫君,男儿有泪不轻弹,日后我不在了,你也不许哭,知道吗?”
“胡说什么,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
叶七傻笑,“夫君,我好想再吃一次你拿手的小馄饨,但我今晚吃的太饱了。”
孟煜颠了颠她,“回去我就给你做,每日都做,你太轻了,要多吃点。”
叶七不答,抬起头,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继续自说自话。
“夫君,他们都说牛郎和织女的爱情难能可贵,但我觉得,其实他们挺惨的,明明那样相爱,却因王母娘娘的阻拦,一年只许见一次。”
“不过……夫君,我刚刚有点羡慕他们了,真的只有一点点。”
孟煜有些喘不过气来一般,长长地深吸一口气,“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对了,夫君,你还有个秘密没告诉我,就是你醉酒……醉酒那天的秘密……”
轻柔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孟煜肩头微弱的呼吸慢慢停止,那双紧揽在他脖子上的手也没了力气,渐渐滑落。
孟煜站在府门前,听着远处烟花爆炸的声音,有些沉默。
“你再问一次我就告诉你秘密是什么,囡囡,一句就够了。”
许久,四周空旷的连个回声都没有,肩上的人也不再开口。
孟煜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秘密,终归变成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