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晚的雨终于在农历七月初七这天停了，清溪镇一处石头砌成的孔桥上一大早便迎来了两小朋友的光临。
“柚子，你去桥墩下。”急切指挥着捕鱼落脚地儿的田野，朝远远跟在身后的初中同学兼隔壁邻居李柚又喊了声：“你再不走快点，我可不等你了！”
清溪河每到七八月就变成了一条临近干涸的小水沟，好在依旧养活了许多小蟹小鱼。
昨天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李柚将手腕上的竹篓取下来提在手里，打着呵欠往前走，单薄瘦小的影子便渐渐隐没在了拱形的桥那端。
本来是不打算起早床的，可田野在天刚亮时就来拍了她家的门，“李奶奶，我来找柚子去抓鱼，趁这会子凉快。”
家里没别的监护人，李柚只能听奶奶的话，“不要去水深的地方，不要离田野太远，别玩太久。”
想着出门前奶奶的叮嘱，到达桥墩外的时候，李柚还特意朝田野站着的位置仔细确认了番。
缓缓流动的冰凉刚好没过脚踝，放好竹篓搬了块大石头固定好再捧了捧清澈溪水洗把脸后，李柚就去一处遮阴的河岸边坐等鱼儿进筐。
没过多久，初升的太阳便将河对岸镀上了一层黄，桥上的车声人声也渐渐多了起来，闭眼准备打瞌睡的李柚试了几次也没能从嘈杂声中静下心来。
不过当她再睁眼确认竹篓的时候，斜对面不远的地方竟还站了一个人。
因为离得近，李柚才有机会将那人的背影观察得很是清楚---瘦高的个头，白皙的手，还有那染上了晨曦颜色的短发。
应该是城里读书的孩子吧？不然她怎么从未在学校里碰见过，看他身形样子莫非是高中部的人？
只是他这么早来河边干什么？难道也来跟她抢鱼？
李柚看着那道蓝色背影胡思乱想，那人却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朝她转身过来，害她有一秒惊慌失措，但是没有躲。
并且她还大着胆子站起身去到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身影跟前，不客气地问：“你把竹篓放哪儿了？”
毕竟她在这儿遇到的人，都是抓鱼这个由头。
可是对方没有应答，甚至在她要再开口时他还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不屑与一只丑小鸭交谈样转了过去。
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果然城里人都生的傲慢，李柚心里腹诽着：她又没阻拦他放篓子，何必小家子气不肯说。
但若是他和她放在了同一个位置，那今早的收获肯定会受影响，那么她得趁早换地方。
李柚想完便重新挽起裤脚下了水，谁知这次下的急右脚打了滑，快要狼狈跌坐水中时，她听到了一声焦急的“小心！”
幸好基本功够扎实，摇摇晃晃后总算没在说话的人面前丢脸，只是她很意外开口的人不是田野。
“原来你会说话啊！”李柚把竹篓移了个地儿，喘着气走上岸问他：“那我刚才问你，你怎么不回答？”
以为对方不会再让她讨到没趣，没曾想她居然在同一个人身上碰了两次壁。
“回我一句话，你是嘴巴会痛吗？”李柚觉得这只傲娇的“孔雀”不仅跟她属性不合，而且还非常没素质，她丢下句“真是没礼貌”的话后就跑去找了田野。
田野同李柚打小认识，上学后更是分在了一个班，再加上他从不耻笑她父亲坐牢那事儿且性格还好，所以相较于镇上其他同学，她很是喜欢与田野玩。
春天到了一起下地种庄稼，夏天赶来时就邀约着一起抓鱼，秋风过境那阵他会带她去摇桂花树，下雪的日子俩人便背着父母躲在屋后烤红薯。
在李柚心中，田野是除了奶奶以外对她最好的朋友。
等太阳晒过整座桥的时候，两人也提着竹篓往家走，却在行至桥中央的时候又遇到了“孔雀”，只见他身边还跟着一位漂亮阿姨。
如果没猜错该是他母亲，因为那像极了的眉眼轮廓，这小镇上该是找不出第三人。
记得同桌项悠总与她说，田野是清溪中学初中部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那眼前的人要是按项悠审美，恐怕要算天仙的级别了。
“孔雀”多半也没想到会再见她，当李柚视线撞上他的眼眸时，有瞧见一丝不可置信，甚至他连脚步也停在了原地。
他的反应算是怕她，还是……讨厌？
从小吸收着街里街坊无数闲言碎语长大的人，难免会把一个人的动作表情过度分析。
只不过，他并不是她李柚的朋友，根本不需要她多此一虑。
脚未停，不一会儿她和他就只剩下擦肩的距离，因此她闻到了一缕山间里不曾有过的清冷香气，听到了一个从没有听过的名字--疏寞。
疏是哪个疏，寞又是哪个寞呢？
读书七年学到的知识，只让李柚瞬间想到了两个字--书墨。
这样一想，倒难怪他有一股子拒人于千里的冷冰冰，老师不是常说：文人墨客多爱自视清高。
“柚子，这鱼你中午打算怎么吃？”
李柚想东想西走下桥，压根没听清楚田野讲的话，“你刚才说什么？”
结果话音刚落，她额头上就挨了田野曲着两根手指的一敲，好在他没有生气她的不认真，只笑着换了个话题问：“该不会又在打歪主意，想叫我帮你写暑假作业？”
不否认，她往常都是把作业挨到最后两天才熬灯写完，可是她不想再挨打便点头承认了。
接着回家路上全是田野的碎碎念：“再过两周就开学了，你可别只顾着打小算盘，要抓紧时间将它做完。”
“李柚，你要努力，不然升高中的话我们就要分开了。”
“到那时，就算我有心帮忙，恐也山高水远无能为力！”
他的成绩一直是年级一二名，所以田叔叔前几年便在城里买了学区房，是田野执意念完初中才留在了镇上。
“好，我争取这学期考进班上前五。”其实她的实力顶多在前十的边缘进退，可若想成功被那所学校录取，她目前只能咬牙学习让成绩突飞猛进。
满怀心事地回到家，奶奶早已经做着午饭，李柚赶紧把鱼倒进大红盆里接上水后去厨房帮忙。
家里只有祖孙俩人，也吃得简单，席间更是安静没话，只是在李柚准备收拾碗筷那会儿，奶奶说有事要和她聊。
“柚子，你爸那房子今早上有人来看，说想买。”
售房的广告已经在深蓝色卷帘门上撕了贴、贴了撕几年了，难得会有人看上那栋破旧小楼。
李柚懂事地笑了笑，说：“奶奶想卖就卖吧，反正家里只有我们俩。”
不然学费和生活的开销从哪儿来呢？
“那我去打个电话让他们下午过来签合同。”奶奶掩嘴咳嗽了两声，便上了楼。
下午四点，吹着电风扇写作业的李柚听到有人在敲院子的门，想着怕是奶奶说的看房人就急匆匆跑了下去，可门打开那瞬她见到了他。
淡蓝色的T恤换成了一件白色，许是走了一段路，以至于他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清晨那白皙的脸色总算有了浅浅的粉红。
“小朋友，你家的大人在吗？”问话的是一位叔叔，他自我介绍说他姓韩，还揽着那位名叫“书墨”的人肩膀说：“这是我儿子，韩疏寞。”
眼下让父亲点名的他依旧保持着哑巴的作风不理人，李柚也全当他是空气，赶忙上楼叫奶奶下楼领他们走。
但是出门前，奶奶偏要让她一起去，说是那房子的决定权都在她手上。
可对于年仅十来岁的小孩子而言，“决定”这俩字未免太显沉重，于是在他们父子俩看过房子要签字的时候李柚问了声：“死过人的屋子，你们都不怕吗？
李柚想她是怕的，要不然父亲入狱四年，她为什么没敢回来过这里一次，尽管死去的那个人是她的妈妈。
“我儿子就是在这里失手犯了错，韩先生看不上也没关系。”奶奶对那全程冷着脸的韩先生说完，又抬手抹了把眼角。
李柚不知那话会带来惹人落泪的效果，要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定然不会问出来惹奶奶伤心。
可惜，说了就是说了！
“犯过错，受了罚，也就了了。我不亏不欠谁，自然不需怕什么！”奶奶称呼的韩先生，冷声说完这话便在纸上签了字，在红色手印摁下的那刻，李柚仿佛觉得连过去那些记忆都跟她再无瓜葛。
离开的时候，奶奶交待李柚该改口称韩叔叔的人让她再进去看有什么东西要带走。
李柚回忆了几分钟也没想起有什么，“你们都丢了吧。”
接下来几天，睡觉房间的对面全是拆墙安窗的大动静声传来，李柚趁着去地里扯蒜苗炒肉的空档顺便跑河边喘口气。
黄昏的清溪镇最美，这是李柚活了十多年得出的结论，却遭到田野的反驳，他说快要消失的落日景象哪有带着希望而来的朝阳更有意义。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她也没同他争论，只记得那时回了他一句：“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好今天没叫上他一起来，否则这映着火红残霞的河面，她怕是别想坐桥栏上静静欣赏了。
“你的小熊……还要吗？”
李柚没想到会在这座桥上再碰见韩疏寞，更没想到还能听得他的主动搭话，致使她转过头看着他时发了数秒的愣。
“既然不理人，那我回去就丢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便抬脚往回走，只是那走路姿势在李柚的眼中瞧着很是怪异，因为正常人走路不会轻微地一瘸一拐。
“你别丢！”李柚想也没多想，跳下桥栏就追了上去，却不知这段不长的路需要追十年那么久。
